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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替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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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却照不进庭院深深的幽僻角落。
苏瑶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看着远处主院方向人来人往,喧闹非凡。今日是家族与西境大妖苍靖王议定联姻、正式交换婚书的吉日。而她这个名义上的长女,却像这院中角落里无人打理的杂草,被彻底遗忘。
她拢了拢身上半旧的浅青色衣裙,指尖微微发凉。她继承了母亲——一个普通凡人的绝大部分血脉,妖力微薄得近乎凡人,只一双眼睛,偶尔流转过极淡的、属于植物的翠色光华,是她不同于常人的唯一证明。除此之外,在这崇尚强大力量的妖界世家,她卑微得如同尘埃。
母亲病逝后不过三年,父亲苏昊便续娶了北地大族出身的狼妖赤璃。强强联合,很快便生下了天赋卓绝的妹妹苏芷。自此,苏瑶便彻底成了这个家里的影子。
“姐姐倒是清闲。”一道娇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传来。
苏瑶抬头,看到同父异母的妹妹苏芷穿着一身火红的绫罗,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而来。她容貌明艳,继承了其母的侵略性美貌,周身妖力澎湃,毫不掩饰其强大。
“哪比得上妹妹忙碌。”苏瑶垂下眼睫,声音平静无波。多年的忽视早已让她学会了如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招惹任何麻烦。
苏芷却并不打算放过她,绕着苏瑶走了一圈,目光挑剔地扫过她简单的发髻和朴素的衣着,嗤笑道:“也是,你这样的半妖,除了躲清静,还能做什么?连给家族联姻换取利益的资格都没有呢。”
尖锐的话语像针一样刺入心脏,但苏瑶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掐得更紧了些。
远处的喧闹声似乎更大了些,隐约能听到父亲爽朗却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声。苍靖王派来的使者想必已经到了。那位雄踞西境、以杀伐铁血闻名的大妖,是所有妖族又惧又敬的存在。能与苍靖王联姻,对苏家而言,是无上的荣耀和坚实的靠山。
苏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厌恶。她虽骄傲,却也听闻过那位王爷的可怕。据说他性情暴戾,杀人如麻,周身煞气能令百步之内草木凋零。她苏芷是天之骄女,将来要嫁的必是能与她携手称霸、风光无限的英雄,才不要嫁给那个据说连面目都狰狞可怖的杀神。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苏家上下为苏芷的婚事忙得脚不沾地,珍稀的嫁妆一箱箱抬入府库,华丽的嫁衣日夜赶制。
苏瑶依旧待在她的僻静小院,仿佛外面的喧嚣与她无关。直到大婚前夜,父亲苏昊罕见地踏入了她的院子,脸色复杂,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继母赤璃。
“瑶儿……”苏昊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为父……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苏瑶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明日与苍靖王的大婚,你替芷儿去吧。”苏昊几乎是硬着头皮说完这句话,不敢看女儿的眼睛。
赤璃则直接得多,冷冰冰地补充:“苍靖王凶名在外,芷儿年纪小,性子娇,去了怕是会惹王爷不喜。你性子柔顺,更合适些。这也是为了家族考量。”
苏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冻僵了。她猛地抬头,看向父亲,声音微颤:“父亲……为何是我?妹妹天赋高,与王爷才是……般配。”她艰难地说出“般配”二字。
“正是因为你天赋低微!”赤璃不耐地打断她,语气刻薄,“能为家族牺牲是你的荣幸。否则,留你在家又有何用?难道白养着你一辈子吗?”
苏昊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赤璃冷厉的目光下,最终只是颓然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瑶儿,委屈你了……家族会记得你的付出。”
委屈?付出?
苏瑶看着父亲躲闪的眼神,继母冷漠的脸庞,心一点点沉入冰窖。原来她存在的价值,就是代替妹妹去送死。因为她是无用的半妖,所以合该成为弃子。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反抗。在这深宅大院里,她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反抗只会招来更直接的羞辱和强迫。
翌日,天未亮,她便被拖起来,穿上那件为苏芷量身定做、华丽无比却并不完全合身的嫁衣。沉重的凤冠压在头上,珠翠琳琅,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脖颈压断。脂粉掩盖了她苍白的脸色,却盖不住她眼中死灰般的沉寂。
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苍靖王麾下的妖兵妖将煞气腾腾,让苏家众人胆战心惊,赔尽笑脸。苏芷躲在人群后,穿着普通衣裙,看着苏瑶被扶上那辆装饰着狰狞兽首、漆黑如墨的花轿,脸上是掩不住的庆幸和一丝得意。
花轿起行,锣鼓喧天,却无半分喜气,反透着一种送葬般的肃杀。
一路西行,越走越是荒凉。窗外景色从郁郁葱葱逐渐变为怪石嶙峋、枯木丛生的荒原,气候也愈发阴冷。呼啸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无数亡魂的哀嚎。
苏瑶端坐在轿中,指尖冰凉。她掀开轿帘一角,看到远处天际阴沉,一座巍峨却漆黑的宫殿群如同蛰伏的巨兽,盘踞在荒原尽头。那里就是苍靖王的府邸——令西境众生闻风丧胆的魔窟。
花轿在王府正门前停下。高耸的漆黑大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门上雕刻着张牙舞爪的不知名凶兽,栩栩如生,择人而噬。门口守卫的妖兵身着黑甲,目光锐利冰冷,周身散发着浓重的血煞之气。
一个穿着体面、面容苍白严肃的老管家迎了上来,声音平板无波:“王妃娘娘,请下轿。”
仆从们分立两侧,动作整齐划一,恭敬地垂下头,态度无可挑剔,但那种恭敬里透着一股子非人的机械和冰冷,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苏瑶的心沉了下去。她听说过,有些大妖会在吃掉猎物前,戏弄一番。或许,这就是她死前的优待吧。
她被引着,踏进了王府大门。
门内是更加广阔幽深的世界。庭院极大,布局恢宏,却异常冷清。建筑多是墨黑或深灰的巨石砌成,线条冷硬,棱角分明。随处可见狰狞的兽形石刻,檐角挂着青铜铃铛,在阴冷的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不似清音,反似丧钟。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和一种陈旧的冰冷气息,仿佛阳光从未真正眷顾过这里。偶尔能看到一些仆役穿梭,皆步履无声,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
她被带入一座独立的宫殿,殿名“寂灭”。殿内陈设华美却冰冷,黑玉铺地,玄纱垂幔,家具多是沉郁的暗色,触手生寒。巨大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各式珠宝首饰,璀璨夺目,却像是祭品上的装点。
“王爷军务繁忙,近日仍在西边征战,未能亲迎。王妃娘娘有何需求,尽管吩咐老奴。”老管家一板一眼地说道,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苏瑶轻轻点头,声音干涩:“有劳管家。”
接下来的日子,出乎苏瑶的意料。
她没有等来预想中的虐杀或吞噬。苍靖王一直没有出现。她就像一只被遗忘的金丝雀,被圈养在这座名为“寂灭”的华丽牢笼里。
仆从们对她依旧毕恭毕敬,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送上来的皆是珍馐美馔、绫罗绸缎,从未有丝毫怠慢。但只要她试图走出“寂灭殿”的范围,总会立刻有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客气却不容置疑地“请”她回去。
“王府地界煞气重,恐冲撞了娘娘凤体。”管家如是说,表情万年不变。
苏瑶渐渐明白,她不是客人,也不是祭品,或许更像一件被暂时搁置、无人问津的摆设。那位传说中的暴君,或许根本忘了自己娶了这么一房妻子。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这座鬼气森森的王府。她发现,这里的仆从似乎都没有太多情绪,更像某种执行命令的精巧傀儡。王府深处偶尔会传来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时间一天天过去,恐惧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孤寂所取代。她有时会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和庭院里那些形状古怪、色泽暗沉的植物,一坐就是一天。
母亲温柔却早逝的面容偶尔会浮现在眼前,父亲最初的关爱也在记忆里变得模糊。她仿佛生来就注定被抛弃。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月,或许两月。
某一日,王府深处突然传来不同寻常的能量震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连她所在的“寂灭殿”都微微震颤。仆从们依旧面无表情,但行动间似乎加快了些许。
老管家前来告知,语气依旧是那种刻板的恭敬:“娘娘,王爷凯旋归府了。”
苏瑶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袖。该来的,终于要来了吗?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存在?是否会来处置她这个冒名顶替的王妃?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日,两日……殿外依旧寂静。
直到第三日黄昏,她终于忍不住,借口散步,稍稍走远了些。在通往主殿的漫长回廊尽头,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被一众将领簇拥着,正大步走来。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战甲,甲胄上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和征尘,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身形极高,肩背宽阔,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起,几缕散落在额前。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隐约看到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和冷硬的下颌。
他正侧头听着身旁副将的汇报,脚步未停,声音低沉冷冽,如同寒冰撞击,听不清内容,却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煞气。
苏瑶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想要躲藏,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就是苍靖王?她的……夫君?
那群人很快转过回廊尽头,消失在视线里。自始至终,他没有向她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瞥,仿佛她只是廊下的一粒尘埃,根本不值得注目。
压迫感骤然消失,苏瑶几乎软倒在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他回来了。
但他彻底忽视了她。
老管家不知何时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平板地说道:“娘娘,风大,请回殿歇息吧。”
苏瑶慢慢转过身,看着管家那张万年不变的脸,第一次鼓起勇气,声音微颤地问道:“王爷他……可知是我……”
管家微微躬身,答案无懈可击,却也毫无意义:“王爷之事,非老奴可揣测。娘娘您是王爷明媒正娶迎入府的王妃,王府上下自当敬奉。”
明媒正娶?迎的是苏芷。
苏瑶看着眼前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宫殿群,忽然觉得,或许被直接杀掉,也比这样被彻底遗忘在无尽的冰冷和孤寂中,慢慢耗尽生机要好。
她在这魔窟般的王府里,未来的日子,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漫长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