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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泪为谁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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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靖王隗子炎归府后,那座位于王府最深处的“修罗殿”便终日笼罩在一层更显凝重的煞气与低气压中。据偶尔过来送东西的侍女低声透露,王爷此次归来,似乎带了不轻的伤。
这消息让苏瑶本就悬着的心,更添了几分莫名的惶惑。她依旧被困在“寂灭殿”这一方天地里,像一件被遗忘的藏品。可那位煞神的存在感,却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整个王府,让她无法真正安宁。
她害怕他想起自己,又隐约有种古怪的念头——若他一直想不起,自己是否就要永远这样无声无息地腐烂下去?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连风中那些冤魂的呜咽似乎都歇了。苏瑶睡得并不踏实,梦中光怪陆离,尽是幼时被族中孩童欺辱、父亲漠视、继母冷眼的片段。
突然,一阵极其压抑却异常狂暴的能量波动自“修罗殿”方向猛地传来,瞬间将她惊醒!
那能量充满了痛苦和失控的戾气,仿佛困兽濒死的挣扎,搅得周遭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危险。苏瑶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赤着脚,鬼使神差地下了床,推开殿门。廊下值守的侍女竟也不在,或许是去了主殿那边。整个王府静得可怕,唯有那源头处的痛苦波动越发清晰。
她循着那感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第一次无人阻拦地穿过了几重庭院,越靠近那所谓的“修罗殿”,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暴戾气息就越发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殿门竟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昏暗的光。她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只见殿内宽阔无比,陈设却极为冷硬简洁,玄铁为柱,墨石铺地。而此刻,地面上一片狼藉,显然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
那个白日里仅远远一瞥便令人心胆俱裂的男人,此刻正半跪在殿中央,一手死死撑在地面,另一只手捂着胸口。他未着甲胄,只穿了一件玄色寝衣,衣襟已被扯开,露出线条悍利的胸膛,而此刻,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正横亘其上,周围皮肉翻卷,黑气缭绕,不断侵蚀着,鲜血汩汩涌出,将他身下地面染得暗红。
他低着头,墨发散乱,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因极度忍耐而凸起的咬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喘,周身失控的煞气如利刃般四射,将坚硬的石壁划出道道深痕。
他似乎正与那伤口中某种可怕的力量对抗,处于极度危险的边缘。
苏瑶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转身逃跑。他会死的——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尽管怕他,尽管他视她如无物,可一想到这样强大的存在也可能如此痛苦狼狈地陨落,一种莫名的冲动却让她钉在了原地。
或许是那画面太过冲击,或许是想起了母亲病重垂危时的无助,又或许是长期被忽视后,对另一个“存在”产生的诡异共鸣……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一滴,两滴。
晶莹的泪珠滴落在冰冷漆黑的地面上。
奇迹发生了。
那泪珠落处,竟漾开一圈极淡极淡的柔和的翠色光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净化之力,悄然扩散开来,瞬间驱散了附近那令人窒息的暴戾煞气。
仿佛被这柔和的力量惊动,苍靖王猛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却也因此更显凌厉迫人的脸。眉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毫无血色,因痛苦而紧抿着。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因受伤和失控而泛着骇人的猩红,正死死盯住突然出现的她。
苏瑶被他眼中的凶戾吓得倒退一步,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几滴泪珠恰好溅落在他撑地的手背,以及……那狰狞的伤口边缘。
“嗤——”
细微的声响响起,泪珠落处,那缠绕伤口的黑气竟如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退散!翻卷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血,并开始缓慢愈合!
剧痛骤然减轻,体内狂暴冲突的力量仿佛被一股清泉温柔抚平,苍靖王眼中骇人的猩红迅速褪去,恢复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他愕然地看着自己手背上残留的湿润和那明显好转的伤口,再抬头看向门口那个吓得瑟瑟发抖、泪眼婆娑的小女人。
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暴戾气息正在快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的、清新的,仿佛雨后藤蔓舒展般的生机。
他目光极其复杂地盯着她,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治愈之力,竟是……眼泪?还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被他彻底忽视的女人?
“过来。”他开口,声音因之前的痛苦而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苏瑶吓得一颤,几乎是挪了过去,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着头不敢看他,纤细的肩膀微微发抖,像只受惊的雀鸟。
隗子炎皱紧了眉。他记得这桩婚事。苏家主动提出联姻,将嫡女嫁予他。他对此并无所谓,不过是势力联合的一种手段,娶谁回来搁着都一样。苏家以狼妖血脉著称,战力不俗,他本以为嫁过来的女子纵使惧他,也该有几分妖族的桀骜或至少是体面。
可眼前这位……
穿着洗得发白的朴素寝衣,浑身上下不见一件饰品,头发简单地披散着,小脸苍白,眼圈通红,那怯懦自卑、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模样,哪有一点大妖嫡女的风范?倒像是……受了无尽委屈的小可怜。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苏瑶颤抖着,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写满惊惶的脸,那双微泛翠色的眼睛里水光潋滟,还带着未擦干的泪珠。
“苏家……便是如此教养嫡女的?”他忍不住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听闻苏昊的长女天赋虽不及其妹,也不该是这般模样。
苏瑶闻言,眼圈更红了,自卑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哽咽:“王爷恕罪……我、我母亲并非狼妖,她……她是人类。我并非正妻所出,也……没有什么妖力,让王爷见笑了……”
人类?半妖?
隗子炎瞬间明了。
在崇尚力量的妖族世家,一个人类女子所出的、妖力微薄的半妖,会过着怎样的日子,他用脚趾想都能猜到。替嫁之事,恐怕也另有隐情。
原来如此。难怪是这般性子。
看着眼前哭得鼻尖发红、卑微怯懦的小女人,再感受着胸口那因她几滴眼泪而迅速愈合、连纠缠多年的暗伤都舒缓不少的伤口,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一丝微妙的愧疚,在他冷硬的心肠里悄然滋生。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用指腹有些粗粝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僵硬,却让苏瑶猛地僵住,忘了哭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既已嫁入王府,便是本王的王妃。”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却似乎没那么冻人了,“日后不必如此畏缩。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解释自己突然转变的态度,生硬地补充道:“免得传出去,堕了本王的脸面。”
自那夜起,苏瑶的待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隗子炎以养伤为由,暂停了征战,竟真的留在了王府里。
他并未再多说什么甜言蜜语,甚至依旧常常板着脸,但行动却截然不同。
“寂灭殿”的禁足令取消了。他开始命人给她量体裁衣,送来一箱箱华美的绫罗绸缎、璀璨夺目的珠宝首饰,几乎要将她的房间堆满。
“王府不缺这些,穿得体面些。”他看着她换上精致绣纹的云锦长裙,戴上晶莹剔透的翡翠步摇,却依旧习惯性地含胸低头,不由皱紧眉头评论道,语气依旧硬邦邦的。
他甚至开始带着她出入王府的一些重要场合,比如接见麾下将领、处理部分公务。当那些煞气腾腾的将领们看到王爷身边那个娇小柔弱、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新王妃时,无不惊掉了下巴,但在苍靖王冷冽的目光下,纷纷恭敬行礼。
苏瑶从未经历过这种阵仗,每次都紧张得手心冒汗,脑袋发空。苍靖王虽偶尔会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却从未当众斥责过她,反而会在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时,生硬地替她解围。
他还多次高调地带她离开王府,参加西境各大妖族的宴会和活动。
每次赴宴,苏瑶都如同受刑。那些强大妖族的视线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让她无所适从,只能紧紧跟在隗子炎身后,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而隗子炎则一如既往的冷厉强势,对所有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偶尔会用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些打量苏瑶过于露骨的人,直到对方胆寒地移开视线。他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她:“抬头,挺胸。你是本王的王妃,无需惧怕任何存在。”
他甚至在一次拍卖会上,一掷千金,买下了一串据说能蕴养灵体、光华璀璨的“月魄琉璃珠”,直接戴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引得全场侧目。
“看着还算顺眼。”他评价那珠子,视线却扫过她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
苏瑶的心,在这些笨拙又强势的“对待”中,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她依旧怕他,依旧自卑,却无法忽视他那冷硬外表下,偶尔流露出的、别样的关注。
她开始偷偷地观察他,发现他其实极其忙碌,养伤期间也常有军务处理,眉头总是习惯性地蹙着。但他总会准时出现在膳厅,与她一同用膳,尽管席间常常无言。他会在她夜里偶尔咳嗽时,命人送来效果奇佳的灵药,却只说:“吵得本王无法安眠。”
他从未承认过对她有好感,所有的好,都披着一层“维护脸面”的外衣。
可苏瑶那颗长期被冰冷对待的心,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暖意。
她腕上的月魄琉璃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也一点点照亮了她灰暗已久的世界。她开始期待用膳时分,开始学着不再那么害怕他的靠近。
养伤的日子缓缓流逝,王府里那终年不化的森冷鬼气,似乎也因为这点滴的改变,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