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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速写本与推开的咖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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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风带着干净的凉意,卷起人行道上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从路眠脚边掠过。他裹紧了身上的灰色连帽卫衣,拉链拉到顶,下巴埋进柔软的布料里,像一层脆弱的屏障。口袋里,那盒崭新的、减半剂量的药片随着步伐一下下硌着他的腰侧,像一块冰冷而陌生的计时器,时刻提醒着那份悬而未决的恐惧。
推开“隅角”沉重的玻璃门,熟悉的暖意混合着咖啡焦香、烘焙甜点和木质调香薰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柔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路眠像一抹无声的影子,径直走向最里面那个光线幽暗的角落。那是他的堡垒,他的避难所,一个被允许“存在”而无需解释的空间。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没有点单,只是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屏幕漆黑,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他把它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双手重新插回宽大的卫衣口袋,指尖隔着布料,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药盒冰凉的塑料外壳。15mg。这个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意识里,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恐慌。他微微弓起背,低下头,视线失焦地落在深色桌面上清晰的木质纹理上,将自己尽可能地缩进连帽卫衣营造的狭小阴影里。世界再次被那层无形的毛玻璃隔绝,声音模糊,色彩黯淡。
时间在爵士乐的旋律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阳光移动着角度。路眠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像一座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雕。身体内部的疲惫和那片冰冷的虚无感依旧沉重如铅,但口袋里的药盒,那二十八颗减半的“星光”,像一道微弱的保险栓,暂时压下了咖啡店崩溃后最汹涌的绝望潮汐。他只是需要……待在这里。在这个安全的、不被过度关注的角落里,让时间无声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深灰色亚麻衬衫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桌旁。范云熙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碟,碟子上放着一块小巧的、点缀着新鲜无花果和蜂蜜的希腊酸奶碗,旁边配着银色的小勺。他的动作依旧平稳轻巧,没有惊扰这片角落的寂静。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放下碟子。目光平静地落在路眠身上——那深埋进卫衣帽子阴影里的头,那几乎与桌面平行的、僵硬的脊背线条,那种将自己彻底封闭、拒绝一切外界信号的沉寂姿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厚重。
范云熙的视线在路眠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上短暂停留。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那个装着酸奶碗的碟子,轻轻地放在桌沿干燥的一角。洁白的瓷碟,细腻的酸奶,鲜艳的无花果切片,晶莹的蜂蜜光泽,在幽暗的角落里像一件突兀的、散发着鲜活气息的艺术品。
“本店新品试吃。” 范云熙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陈述事实般的平稳,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或期待。他的目光并未试图穿透那层卫衣帽子的阴影,只是在放下碟子后,极其自然地、仿佛不经意般,视线扫过桌面上靠近路眠手臂的位置。
那里,放着一个翻开的本子。
不是平板电脑。是一个略显陈旧的硬皮速写本。本子摊开着,露出最新的一页。上面用铅笔潦草地画着一个蜷缩在巨大阴影角落里的背影。线条凌乱、扭曲,充满了压抑的痛苦感。背影的脚下,散落着几个被揉成一团、形态狰狞的纸团,像被丢弃的、无法言说的情绪碎片。在背影蜷缩的脚边,极其不起眼的角落,用更细、更淡的笔触,画着一个几乎要被阴影吞噬的、小小的、方形的药盒轮廓,旁边标注着一个微小的、却异常刺眼的数字:15mg。
范云熙的目光在那幅画和那个小小的“15mg”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掠过一件寻常物品。放下碟子后,他没有停留,转身便离开了。脚步声平稳地消失在吧台方向。
碟子落下的轻微震动,以及那近在咫尺、温和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路眠深埋的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视线,焦距一点点地、挣扎着对上桌沿那个突然出现的白瓷碟子。
新鲜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无花果切片,细腻洁白的酸奶,流动的、琥珀色的蜂蜜……鲜活、明亮、充满生机。那清新的、微甜的气息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健康的、属于现世的诱惑。
然而,那点微弱的感官刺激,瞬间被身体深处涌起的、更加庞大而沉重的麻木感吞没了。进食?品尝?这些需求在那片冰冷的虚无和口袋里减半药量带来的巨大不确定性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像隔着厚厚的冰层看着水下的鲜活世界,无法触碰,也无法感受。
他的目光只在那诱人的酸奶碗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如同受惊般迅速移开,重新落回自己摊开的速写本上。那幅充满痛苦的自画像,那个刺眼的“15mg”,才是他此刻唯一愿意面对的真实。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没有拿起勺子,甚至没有再看那碟新品一眼。他的视线重新垂下,落回速写本上那个蜷缩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纸页。整个人再次沉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无声的沉寂之中。时间再次凝固。
窗外的阳光渐渐染上暖金色。店内的客人换了几拨。
路眠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像一座被阴影笼罩的孤岛。桌沿上,那碟精致的酸奶碗依旧完好无损,无花果片边缘开始微微氧化变色,蜂蜜的光泽也变得黯淡。鲜活的气息正在空气中无声地消散。
就在这时,脚步声再次靠近。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他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
范云熙的身影停在了桌旁。这一次,他手里没有端着任何食物。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路眠深埋的头顶和那紧绷的后背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多余,轻轻拿起了路眠面前那个空空如也、杯壁布满干涸水渍痕迹的玻璃水杯。
“给你加点水。” 范云熙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服务口吻,像是在对任何一个普通客人说话。
就在他拿起水杯的瞬间,他的动作似乎极其“自然”地、极其“无意”地,手肘轻轻碰到了路眠放在桌沿、靠近速写本的那只手臂!
冰凉的手肘皮肤隔着薄薄的卫衣布料,猝不及防地贴上路眠的小臂。
“!”
路眠浑身猛地一颤!像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被侵犯的强烈不适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没顶!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抽回了手臂!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哐当!” 一声闷响!椅子砸在地板上!
巨大的声响在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客人再次被惊动,纷纷投来或好奇或诧异的目光!
路眠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受惊的小兽,猛地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瞳因为极致的惊恐和巨大的愤怒而骤然放大,瞳孔收缩,死死地、充满敌意地瞪向站在桌旁的范云熙!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被触碰后的惊悸、深不见底的戒备,以及一种被强行拖入聚光灯下的、令人窒息的羞耻和愤怒!
他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喘息声!他想尖叫,想质问,想让他滚开!但巨大的情绪冲击堵住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嘶哑的气音!
范云熙似乎也被路眠这极其激烈的反应惊了一下。他拿着那只空水杯,动作顿在半空。看着路眠那双充满了惊惧、愤怒和极度排斥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剧烈喘息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范云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那蹙眉的幅度极小,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温和。他没有道歉,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靠近安抚。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激烈的碰撞和敌视的目光从未发生:
“抱歉,打扰了。” 他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疏离。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拿着那只空水杯,转身便离开了。脚步沉稳依旧,走向吧台后方的水槽方向,背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从容而……遥远。
路眠维持着那个惊怒交加的姿势,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手臂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触感!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冒犯的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死死地盯着范云熙离开的背影,浅褐色的眼瞳里充满了冰冷的戒备和无声的控诉。
周围的窃窃私语和探究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弯下腰,几乎是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扶起那把倒地的椅子,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然后,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速写本和那个根本没打开过的平板电脑,胡乱塞进背包里。他甚至顾不上桌沿那碟早已被遗忘的酸奶碗,像躲避瘟疫一样,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了门口!
“叮铃——叮铃——叮铃——”
粗暴地推开玻璃门时,门框上的铜铃再次发出了急促而凌乱、近乎凄厉的声响!
路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午后的阳光里,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桌沿(那碟酸奶碗孤零零地留在那里)、惊愕的客人,以及吧台后面,那个站在水槽前、背对着门口、微微低着头、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拍的范云熙。
他站在“隅角”门外的人行道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和翻涌的羞耻愤怒。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卫衣口袋,紧紧攥住了那个装着减半药量的药盒。
冰凉的塑料外壳硌着掌心。里面是二十八颗十五毫克的白色药片。
不再是二十毫克。不再是“满”的。
而那个穿着灰色亚麻衬衫的男人,平静外表下似乎藏着某种让他极度不安的……探究?
路眠攥紧了药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隅角”那扇透出温暖光线的玻璃门,眼神冰冷而戒备。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一滴水融入街道上流动的人潮,抱着那袋减半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星光”,和一颗被强行触碰后更加紧闭的心,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方向,疾步走去。每一步,都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和更深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