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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禁闭的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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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新城密集的居民楼群上,给冰冷的混凝土外墙镀上一层短暂而虚假的暖意。路眠几乎是跑着冲进单元楼黑洞洞的入口,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如同他胸腔里那颗尚未平息、依旧疯狂擂动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和逃离后的虚脱感。范云熙手肘那冰冷、猝不及防的触碰,像一道带着倒刺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皮肤和神经上,激起一阵阵惊悸未消的恶心感和被侵犯的愤怒。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余味、消毒水和家具陈旧气息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客厅里亮着灯。姐姐路雨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康复训练指导书,左手小心翼翼地握着一支笔,在纸上缓慢地划着线条,练习着手腕的精细控制。她的动作依旧带着明显的僵硬和小心翼翼,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听到开门声,路雨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绵绵回来啦?正好!妈刚把饺子热……” 她的话音在看到路眠的瞬间戛然而止。
路眠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没有换鞋。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额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拉链拉到顶的灰色卫衣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重的、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湿冷气息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拒人千里的紧绷感。他浅褐色的眼瞳飞快地扫过姐姐关切的脸,随即如同受惊般迅速垂下,死死地盯着自己沾着灰尘的鞋尖。
路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被浓浓的担忧取代。她放下笔,动作因为急切而稍显笨拙,牵扯到颈部的肌肉,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她立刻强压了下去。她站起身,想走过去:“绵绵?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外面很冷吗?快进来,饺子还热着……”
“别过来!” 路眠猛地后退一步,身体撞在冰冷的防盗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抗拒和无法掩饰的惊悸!那双低垂的眼猛地抬起,极其短暂地、充满戒备地看了路雨一眼,随即又仓皇地垂下,像被强光刺痛,“我……我不饿!”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陷困境的绝望挣扎。
巨大的羞耻感和咖啡店崩溃的阴影,在姐姐温暖的笑容和热气腾腾的饺子面前,被无限放大!他无法面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像个疯子一样从咖啡店逃回来!无法解释手臂上那被陌生人触碰后残留的冰冷不适感!更无法解释口袋里那盒减半的、充满未知恐惧的药片!
他只想躲起来!立刻!马上!把自己关进那个狭小的、黑暗的、唯一安全的角落!
路雨被他激烈的反应和那充满惊惧戒备的眼神钉在了原地。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凝固成一种深重的、近乎心痛的无措。她看着弟弟像一头受惊过度、浑身竖着尖刺的幼兽,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浑身散发着拒绝任何靠近的气息。
“绵绵……” 路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强压下去的哽咽,“你……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告诉姐……”
“没事!” 路眠粗暴地打断她,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别管我!” 他猛地低下头,像一头不顾一切冲向牢笼的困兽,脚步踉跄地撞开挡在身前、通往自己房间的空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砰——!!!”
一声巨响!房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上!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整个门框都在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门外姐姐焦急的呼喊和那令人窒息的、带着饺子香气的温暖空气。
门内,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路眠背靠着冰冷的、还在微微震动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世界在眼前旋转、模糊,只剩下耳朵里血液奔流的轰鸣,震耳欲聋。范云熙平静的脸,那冰冷的触碰,周围客人惊愕的目光,还有姐姐那张充满担忧、却被自己狠狠推开的脸……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疯狂冲撞、撕扯!
巨大的痛苦、羞耻、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门板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瞬间从臀部蔓延至全身。黑暗中,他摸索着将口袋里那个装着减半药量的药盒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维系着脆弱平衡的最后一点微光。冰凉的塑料外壳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15mg。这个冰冷的数字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颤抖着,摸索着拧开药盒的盖子。
“咔哒。”
轻微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倒出一颗小小的、白色的药片。在绝对的黑暗中,他看不清它的样子,只能感受到它冰冷坚硬的触感落在汗湿的掌心。减半的星光。他没有任何犹豫,将它塞进嘴里。
坚硬的药片压在舌根,带着那熟悉的、微苦的化学味道。这一次,那苦味似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陌生感。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药片滑过干涩的食道,留下一道清晰的、异物刮擦般的轨迹,最终沉入胃袋的黑暗之中。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混乱。
门外,隐约传来姐姐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似乎在和母亲低声说着什么。脚步声在客厅里沉重地徘徊。还有……碗碟轻轻碰撞的细微声响。大概是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被放回了厨房,在等待中慢慢失去了温度。
路眠靠着冰冷的门板,在黑暗中蜷缩着。身体内部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无处着力的虚脱感。他攥紧了那个药盒,里面还剩下二十七颗十五毫克的白色药片。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彻底安静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模糊的车流声。
路眠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扶着冰冷的门板站起身。膝盖因为久坐而酸麻刺痛。他摸索着走到窗边。窗帘紧闭着,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厚重窗帘冰凉的布料。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将窗帘拉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对面楼房的窗户大多亮着温暖的灯火,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晚风带着凉意,吹动着窗外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冷漠地闪烁,将天空的边缘染上一层模糊的、不真实的紫红色。
路眠的目光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灯火切割的夜空。浅褐色的眼瞳里映着远处冰冷的霓虹光点,却依旧空无一物,深不见底。巨大的疲惫感和那片冰冷的虚无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再次缓慢而坚定地漫涌上来,将他重新拖拽回熟悉的泥沼。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长久地凝视着窗外那片被灯火点缀、却又无比疏离的夜色。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与这片繁华的彻底割裂。
时间在寂静中无声流逝。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城市沉入更深的睡眠。
路眠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窗。那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他犹豫着,指尖微微用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锁扣声响。
窗户,被他从里面,轻轻锁上了。
他收回手,指尖残留着玻璃的冰冷触感。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将那条透进一丝夜色的窗帘缝隙,重新拉拢。
房间里,再次沉入一片绝对的、浓稠的黑暗。
他摸索着回到床边,没有开灯,只是重重地倒在了冰冷的床铺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沉重。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洗涤剂味道的冰冷枕头里。
口袋里,那个装着减半药量的药盒,依旧清晰地硌着他的腰侧。里面是二十七颗十五毫克的白色药片。
窗外的世界被彻底隔绝。连同那碗早已凉透的饺子,姐姐担忧的目光,咖啡店冰冷的触碰,以及那遥不可及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他掌心紧握的、那份冰冷而充满未知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