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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远方的微光 ...

  •   药片滑过喉咙,留下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苦涩。路眠靠在冰冷的卫生间瓷砖墙上,仰着头,闭着眼,等待那股反胃的眩晕感过去。头顶的吸顶灯惨白刺眼,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那无孔不入的光线穿透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烙下摇晃的光斑。镜子就在旁边,但他很久没有认真看过里面的倒影了。那里面的人苍白、陌生,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像被谁狠狠揍了两拳。
      客厅里传来电视广告聒噪的声响,弟弟玩游戏大呼小叫的喊声,还有母亲拔高的、带着抱怨的说话声,指责父亲不该把烟灰缸放在沙发扶手上。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低频噪音,嗡嗡地撞击着太阳穴。路眠用指关节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额角,深吸一口气,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淌,他捧起水,用力泼在脸上,试图洗掉那层无形的、黏腻的疲惫。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线汇聚,滴落在同样苍白的脖颈上,带来短暂的、刺骨的清醒。
      他拖着脚步走出卫生间,像避开雷区一样绕过客厅那片喧嚣的中心。弟弟正盘腿坐在地板上,对着巨大的电视屏幕激烈地厮杀,手柄按键被按得噼啪作响。母亲皱着眉,手里拿着块抹布,用力擦着玻璃茶几,动作带着一股莫名的烦躁。父亲陷在沙发里,拿着手机刷着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开得很大,是某个地方戏曲的咿咿呀呀,与游戏音效和母亲的抱怨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乐章。
      没人看他。他像一缕透明的空气,悄无声息地穿过这片属于别人的热闹。只有口袋里的药瓶,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沉默而固执地硌着他的大腿外侧,提醒着他无法消弭的“存在”。
      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关上门。世界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门板外隐隐传来的、被过滤过的嘈杂余音。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书本、画册、一些未完成的速写随意地堆在角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旧纸张、颜料和药片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沉闷气味。他把自己摔进那张陈旧的转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手机屏幕亮着微弱的光。他划开屏幕,通知栏里除了几条无关紧要的App推送,就是林小满发来的消息轰炸。
      [林小满]:绵绵!在干嘛?
      [林小满]:[一个疯狂摇晃对方肩膀的熊猫表情包]
      [林小满]:快出来!有大事商量!
      [林小满]:紧急!关乎人生大事!
      「林小满]:人呢人呢人呢???
      一连串的消息气泡带着林小满特有的咋咋呼呼,几乎要冲破屏幕跳出来。路眠的目光在那些跳动的文字上停留了几秒,浅褐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波澜。他点开对话框,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方,停顿了足有半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组织语言变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力气的事。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敲下两个字。
      [路眠]:在家。
      几乎是瞬间,林小满的回复就砸了过来,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
      [林小满]:在家正好!我跟你说,我搞到票了!
      [林小满]:火车票!去拉萨的!硬座!
      [林小满]:怎么样?去不去?就这个月!
      “拉萨”。
      这两个字像两颗小小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路眠那潭死水般的心湖。水面似乎极其微弱地晃动了一下,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盯着屏幕,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轻轻刮擦着手机冰冷的金属边框。硬座…直达拉萨…那些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里,蜷缩在被子里刷到的视频片段瞬间涌入脑海——车厢连接处挤满了席地而坐的年轻人,车窗外面是连绵不绝、仿佛延伸到世界尽头的雪山,高原的阳光炽烈纯净,将车厢内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映照得闪闪发光……还有那些被反复播放的、激昂的背景音:“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
      一种遥远得近乎虚幻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气息,仿佛隔着屏幕和几千公里的距离,微弱地拂过他的脸颊。
      胸口深处某个早已麻痹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很轻,很模糊,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感受到的一点微光。但那感觉如此陌生,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丝短暂的、近乎错觉的茫然。
      林小满的消息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
      [林小满]: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去一次西藏吗?不是坐飞机,就得是火车!
      [林小满]:哥们儿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好不容易抢到的!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林小满]:想想啊!蓝天!白云!布达拉宫!牦牛!酥油茶!
      [林小满]:再想想咱们在火车上,一路向西,看着窗外的风景从城市变成荒野,再变成雪山!那感觉!绝对能把你心里那点破事全他妈吹干净!
      [林小满]:咋样?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每一个感叹号都像一颗小火星,在林小满的文字里噼啪作响,试图点燃路眠沉寂的世界。那些描绘的画面——蓝天、白云、雪山、牦牛——像一张张色彩浓烈却失焦的明信片,在路眠眼前快速闪过。很美,很遥远,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童话般的滤镜。
      然而,那点被“拉萨”二字激起的微弱涟漪,很快就被更深、更沉的黑暗吞没了。
      现实的重量,冰冷而具体地压了下来。
      口袋里药瓶坚硬的棱角,隔着布料,清晰地抵着皮肤。医生叮嘱的“按时复诊”、“规律服药”、“避免高强度活动和剧烈情绪波动”……那些话语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
      还有……家。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这间狭窄、沉闷的房间。门板外,电视的声音、游戏的音效、母亲不知为何又拔高的嗓门……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他几乎能想象到,如果他提出要和一个朋友去西藏,坐几十个小时的硬座,母亲脸上会出现的表情——那一定是混合了难以置信、愤怒、以及更深重的“你又在发什么疯”的鄙夷和否定。父亲可能会皱着眉,沉默地抽一口烟,然后说:“身体这样,跑那么远干什么?别折腾了。”弟弟大概只会觉得他占用了家里的钱。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就瞬间攫住了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汹涌。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力。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听起来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而现实是,他连推开这扇房门的力气,都快要耗尽了。
      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搅,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是纯粹的心理反应?他分不清。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垂下眼,视线重新落回手机屏幕上。林小满的消息还在跳动,充满了灼热的期待。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他需要回答。去,或者不去。
      一个简单的选择,此刻却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横亘在眼前。
      去吗?
      那未知的旅途,漫长艰苦的车程,高原反应的风险,还有……离开这个熟悉牢笼的巨大恐慌。光是想到要收拾行李,要面对车站汹涌的人潮,要在那个狭窄嘈杂的硬座车厢里熬过几十个小时,面对无数陌生人的目光和可能的搭讪……一股强烈的、想要退缩的冲动就攫住了心脏。
      不去吗?
      林小满那亮得灼人的热情会瞬间熄灭。那句“青春没有售价”的呐喊,会再次变成一个空洞的、讽刺的回响,回荡在他死寂的内心荒原上。那点刚刚被“拉萨”二字勾起的、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悸动,会彻底沉入冰冷的海底,永无天日。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光线渐渐暗了下去。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被对面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暮色。那暮色是灰蓝色的,带着一种沉沉的倦意,涂抹在墙壁和堆满杂物的角落。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变成一片沉默的漆黑,映出他模糊而苍白的脸。
      门外,客厅的喧闹似乎进入了一个短暂的间隙。电视广告结束了,弟弟的游戏似乎也告一段落,只有母亲隐约的说话声还在继续,听不清具体内容。
      这片短暂的、相对安静的空白里,路眠的指尖终于动了动。
      他伸出手,没有点亮屏幕,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机冰凉的边缘。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迟滞的、仿佛在确认什么存在的意味。
      然后,他微微抬起指尖,极其缓慢地,在那片漆黑的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
      手机屏幕感应到触碰,重新亮起微光,映亮他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对话框里,新的文字艰难地浮现:
      [路眠]:……让我想想。
      发送。
      这四个字,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那一点点力气。他松开手机,任由它滑落在堆着几本画册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身体彻底松懈下来,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陷进椅子里。他侧过头,目光投向那扇小小的窗户。窗框像牢笼的栏杆,切割着外面灰蓝色的、正在沉入夜色的天空。几缕稀薄的云,被尚未完全消失的天光染上一点点极其黯淡的橘红边缘,像即将熄灭的余烬。
      那点遥远的、被林小满描绘的、属于雪域高原的炽烈阳光,仿佛被这厚重的窗框和暮色彻底阻隔。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房间里只剩下他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口袋里的药瓶,安静地贴着皮肤,散发着恒定不变的、微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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