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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硬座车厢里的硝烟与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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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21次列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喘息着停靠在站台旁。墨绿色的车皮上沾满了长途跋涉的风尘,车窗玻璃映出站台上混乱喧嚣的倒影。硬座车厢的入口处,早已排起了扭曲蜿蜒的长龙,人声鼎沸,行李碰撞,空气里弥漫着泡面、汗水和焦躁混合的浑浊气息。
路眠被林小满半护半推地塞进了汹涌的排队人流中。那个巨大的、亮橙色的行李箱像个笨拙的锚,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艰难地滚动,不时被拥挤的人腿或地上的包裹绊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和沉闷的撞击。每一次卡顿都引来周围人不耐烦的侧目和低声抱怨。路眠苍白着脸,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死死攥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巨大的声浪和拥挤的触感像无数根针,狠狠扎向他脆弱不堪的神经,胃里翻江倒海,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几乎是被林小满用蛮力推着往前挪动,被动地卷入这片令人窒息的洪流。
“让一让!让一让!小心箱子!”林小满粗着嗓子开路,用身体护着路眠和那个巨大的橙色“负担”,像一头闯入羊群的蛮牛。他脸上兴奋的潮红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不耐烦,额角也沁出了汗珠。终于挤到他们所在车厢的入口,林小满眼疾手快,抢在更多人涌来之前,用力将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他自己的黑色和路眠的亮橙色——连推带搡地塞进了狭窄的车门入口,硬生生在拥挤的过道里开辟出一小块立足之地。
“快!绵绵!进去!”林小满头也不回地吼道,后背抵着后面涌上来的人流,给路眠腾出钻进车厢的空间。
路眠几乎是跌撞着扑进了车厢门。扑面而来的,是比站台上更加浓烈、更加闷热、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劣质皮革座椅的陈腐气味、汗液蒸发的酸馊味、廉价泡面调料包的浓烈香气、还有混杂其中的烟味和不知名的体味……所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浊流,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光线也因为车窗上厚厚的灰尘和污渍而显得昏暗浑浊。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人,座位上、行李架上、甚至座位底下都塞满了包裹和疲惫的躯体。空气不流通,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呕……”路眠猛地捂住嘴,强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车壁上。浅褐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不适而剧烈收缩,里面充满了惊惶和绝望。他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大口喘着气,却吸不进一口新鲜的空气。口袋里药瓶坚硬的棱角死死硌着他的肋骨,带来尖锐的痛感,却无法压下那股汹涌的反胃感。
“没事吧绵绵?”林小满终于也挤了进来,看到路眠惨白的脸色和捂着嘴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同时奋力将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往座位底下塞。座位底下空间有限,他只能勉强将黑色的塞进去一半,那个巨大的橙色箱子则像一头倔强的怪兽,横亘在过道中央,引来更多不满的目光和抱怨。
“妈的!挤什么挤!箱子放好!”旁边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吼道。
林小满憋着火,没理会,只顾着把路眠往靠窗的座位里按:“快坐下!坐下就好了!”他胡乱地把路眠塞进靠窗的硬座,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旁边,用身体挡住了部分来自过道的拥挤和视线。路眠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在硬邦邦的座椅上,身体微微蜷缩,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试图汲取一点凉意。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指纹,倒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写满痛苦与空洞的眼睛。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努力对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崩溃。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点玩味和戏谑的声音,像一根不和谐的琴弦,拨响了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哟!巧啊!又碰上了!”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却没有力气抬头。林小满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目光凶狠地瞪向声音来源。
只见阿哲——范云熙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带着艺术家气质的同伴——正抱着手臂,斜倚在他们座位隔断的挡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脸上挂着那种漫不经心的、仿佛看戏的笑容,目光在路眠惨白的侧脸、林小满充满敌意的眼神以及那个卡在过道里、无比扎眼的巨大橙色行李箱上来回扫视。范云熙就站在阿哲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大衣,拎着他简约的旅行袋,神情平静无波,深色的眼眸如同沉静的湖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碰巧路过。
阿哲无视了林小满几乎要喷火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天气般的随意:
“我说哥们儿,”他朝着林小满扬了扬下巴,“看你们这大包小包的,也是去拉萨朝圣?硬座?挺能吃苦啊!”他笑了笑,目光又扫过那个橙色行李箱,“这箱子……够醒目,放这儿挺碍事的吧?”
林小满的拳头瞬间攥紧,额角青筋都蹦了出来。他刚要发作,阿哲却话锋一转,脸上那玩味的笑容加深了些,抛出了真正的目的:
“既然都是去同一个地方,不如……搭个伙?”他摊了摊手,语气带着点蛊惑,“路上几十个小时呢,人多热闹,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吃饭、打水、上厕所,互相帮把手,总比单打独斗强,对吧?” 他说着,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依旧蜷缩在座位上、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的路眠,意有所指。
“照应?”林小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变调,带着破音的尖利。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瞬间充满了压迫感,几乎要顶到阿哲的鼻尖上,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阿哲那张带着轻佻笑容的脸,也扫过他身后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范云熙。
“谁他妈要跟你们搭伙?!”林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在嘈杂的车厢里响起,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哗!周围不少乘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纷纷投来好奇或厌烦的目光。
“照应?!”林小满指着阿哲,又指向他身后的范云熙,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敌意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当初在街上撞了人连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倒想起来‘照应’了?!脸呢?!滚!离我们远点!别他妈在这儿恶心人!看见你们就烦!”
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吼声震得座位都在微微颤抖。巨大的橙色行李箱被他愤怒的脚尖狠狠踢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狭窄的过道里又滑动了一小段距离,彻底堵死了通路。
阿哲被林小满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吼得愣了一下,脸上的玩味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浮起一层被当众羞辱的愠怒。他眯起眼,正要反唇相讥。
“阿哲。”一个平静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林小满的余怒和阿哲即将出口的反击。
范云熙上前一步,一只手极其随意地搭在了阿哲的肩膀上,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往后带了半步。他的目光没有看暴怒的林小满,也没有看脸色铁青的阿哲,而是极其平静地、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般,落在了那个横亘在过道中央、巨大而刺眼的亮橙色行李箱上。
“走吧。”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的车厢在前面。” 说完,他不再看林小满和路眠一眼,仿佛刚才那场充满硝烟的冲突从未发生,拎着自己的旅行袋,迈开长腿,径直从那个橙色行李箱旁绕了过去,背影挺拔而疏离,像一阵穿行于泥沼却片尘不染的风。
阿哲被范云熙带着,悻悻地瞪了林小满一眼,又瞥了一眼依旧蜷缩在座位上、仿佛对外界一切毫无知觉的路眠,最终什么也没说,带着一脸的不爽,跟着范云熙挤过人群,消失在前方拥挤的车厢连接处。
林小满站在原地,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像一头刚刚结束战斗、却依旧无法平静的困兽。他瞪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头看向座位里的路眠。路眠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微微颤抖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只有鼻翼因为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微微翕动。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对外界的冲突充耳不闻。
林小满心里的怒火瞬间被担忧取代。他重重地坐回座位,伸手想拍拍路眠的背,动作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笨拙地、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问:“绵绵?你……还好吧?那俩傻逼被我骂跑了!别怕!”
路眠没有回应。只有他放在膝盖上、死死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无处宣泄的惊涛骇浪。
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列车缓缓开动了。窗外,新城的灯火和站台的轮廓开始向后移动,越来越快。
通往雪域高原的漫长旅程,就在这充斥着浑浊气息、拥挤人潮、巨大行李箱、激烈冲突和无声痛苦的硬座车厢里,沉重地开始了。而前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崎岖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