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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西宁夜·高原门槛与签名 ...

  •   硬座车厢像一个巨大的、缓慢移动的蒸笼。浑浊的空气凝固不动,混杂着几十个小时积累下来的汗味、泡面味、脚臭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发酵的气息。灯光昏暗,映照着无数张写满倦怠和麻木的脸。路眠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他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额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巨大的橙色行李箱像一个沉默的、彩色的墓碑,依旧倔强地占据着过道一角,引来无声的怨怼。
      时间在车轮与铁轨单调重复的撞击声中,在邻座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压抑的咳嗽声中,被拉得无限漫长。路眠紧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微微颤抖着。他不是在睡觉,只是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层无形的壳里,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环境。胃里因为长时间的不适和药物副作用而隐隐翻搅,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沉重嗡鸣。口袋里药瓶坚硬的棱角,隔着衣物,清晰地硌着他的皮肤,留下恒定的、冰冷的痛感。
      林小满也蔫了。最初的兴奋和与范云熙他们冲突的怒气,早已被几十个小时硬座的折磨消耗殆尽。他歪在座位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眉头却无意识地紧锁着,显然睡得极不安稳。车厢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感。
      突然,车厢内的广播响起,带着电流杂音的女声打破了沉闷: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列车即将到达西宁站!前往拉萨的旅客,请在西宁站下车,换乘高原供氧列车继续旅程!重复,前往拉萨的旅客,请在西宁站下车换乘高原供氧列车!”
      广播声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刺破了车厢里沉重的死寂!
      “到了!西宁!”
      “换车了!换车了!”
      “终于要上高原了!”
      原本蔫头耷脑的年轻人们瞬间活了过来!兴奋的呼喊声、座椅的吱呀声、行李拖动的嘈杂声轰然响起!车厢里像炸开了锅!疲惫被一种即将踏上真正高原旅程的激动和紧张取代。人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检查证件,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林小满猛地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瞬间也兴奋起来:“卧槽!西宁!绵绵!快醒醒!换车了!咱们要上高原了!”他用力推了推身边蜷缩着的路眠。
      路眠极其缓慢地睁开眼。浅褐色的眼瞳里没有兴奋,只有一片被强行唤醒的茫然和更深沉的疲惫。刺眼的灯光和周围突然爆发的喧嚣让他不适地蹙紧了眉。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胃里的翻搅感因为突然的动作而加剧。
      “快!收拾东西!下车!”林小满已经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一把将那个巨大的橙色行李箱从座位底下拖了出来,轮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动作麻利地检查着自己的背包,又催促着路眠。
      路眠撑着冰冷的车窗边缘,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蜷缩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幸好扶住了椅背才没摔倒。他感觉身体异常沉重,像灌了铅。深吸一口气,带着西宁夜晚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驱散了车厢里的浊闷,却也带来一丝陌生的、高原边缘的寒意。
      西宁站的站台灯火通明,寒风凛冽,瞬间将人从车厢的闷热中抽离出来。空气清冷干燥,带着一种高原特有的、凛冽的纯净感。站台上人头攒动,全是扛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兴奋与忐忑的进藏旅客。巨大的“高原供氧列车”指示牌在灯光下分外醒目。
      林小满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蛮牛,在人群中奋力向前挤,为路眠开路:“跟上!绵绵!别走散了!”路眠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巨大的橙色行李箱在人群中磕磕绊绊,引来不少抱怨的目光。高原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却也让他鼻腔深处感到一丝干燥的刺痛。
      终于挤到指定的站台。崭新的高原供氧列车安静地停靠在铁轨上,车身涂装着雪山和藏羚羊的图案,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新列车特有的气味。
      林小满拖着箱子,按照车票指示寻找他们的车厢和座位。当他费力地将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塞进对应的隔间,抬头看清座位对面的人时,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随即被一股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晦气感取代!
      “操!”林小满低骂一声,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路眠也停下了脚步,顺着林小满的视线望去。
      对面靠窗的位置上,范云熙正安静地坐着。他脱下了那件考究的灰色大衣,只穿着简单的深色高领毛衣,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手腕上那块简约的腕表。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西宁站迷离的灯火,侧脸线条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显得沉静而利落。他身边靠过道的位置,阿哲正翘着二郎腿,低头刷着手机,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无聊。
      他们的座位,竟然就在林小满和路眠的正对面!
      狭小的硬座空间,四个座位两两相对。此刻,这方寸之地仿佛成了硝烟未散的战场。空气瞬间凝滞。
      范云熙似乎察觉到视线,缓缓转过头。深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一脸晦气的林小满,最后落在路眠苍白的脸上。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两个刚刚上车的乘客,随即又淡淡地移开,重新投向窗外。仿佛之前的冲突和此刻尴尬的“邻座”关系,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阿哲也抬起头,看到林小满那张臭脸,嘴角立刻勾起一丝玩味的、带着挑衅的弧度,但碍于范云熙的平静,他没说话,只是嗤笑了一声,又低头继续刷手机。
      林小满气得胸膛起伏,重重地将自己的黑色行李箱塞进座位底下,动作带着发泄般的粗鲁。路眠则沉默地将那个巨大的橙色箱子推到座位旁边——座位底下空间有限,它依旧无处安放,只能委屈地占据着本就狭窄的过道空间。他动作僵硬地坐下,低着头,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接触,将自己缩进靠窗的角落,像一只试图隐形的蜗牛。
      新的列车缓缓启动,比之前的车平稳了许多。车内开始供应氧气,空气似乎也清新了些。但对面那两道无形的存在感,却让这个小小的空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林小满憋着一肚子火,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坐立不安。他几次想开口呛对面几句,但看到范云熙那副八风不动的平静样子,又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憋屈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在车厢里逡巡。
      很快,他就发现了新的目标——车厢中段,几个明显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人展开了一条长长的、鲜红色的横幅,上面用醒目的白色大字写着:“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旁边还画着一些夸张的涂鸦和签名。
      林小满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像找到了组织,脸上瞬间阴转晴,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自来熟,几步就挤了过去。
      “嘿!哥们儿!这横幅牛逼啊!”林小满的大嗓门立刻融入了那片热闹,“算我一个!我也签!”
      那几个年轻人显然也是爱热闹的性子,看到林小满热情洋溢,立刻欢迎。林小满接过马克笔,龙飞凤舞地在横幅空白处签下自己的大名,字迹张牙舞爪,充满了活力。他很快和那群年轻人打成一片,互相分享零食,交换行程,讨论着布达拉宫、纳木错和珠峰大本营,车厢中段的气氛瞬间被他点燃,充满了年轻人的喧哗和躁动。
      林小满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他不能把路眠一个人丢在那种压抑的对峙里太久。
      “喂!绵绵!”林小满拿着马克笔,拨开人群,几步又蹿回路眠身边,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他把笔不由分说地塞到路眠手里,指着那条被传过来的、签满了名字的鲜红横幅,“快!签个名!给咱们的壮举留个念!”
      路眠正低着头,平板电脑放在膝盖上,压感笔在屏幕上缓慢地移动。他画得很专注,试图用笔下的线条和色彩构筑一个临时的、安全的堡垒,隔绝对面那两道无形的视线和车厢里重新升腾的喧嚣。屏幕上是未完成的线稿,隐约是一只蜷缩着的小猫轮廓——奶球那毛茸茸的、带着呼噜声的温暖身影。
      林小满突然的闯入和塞到手里的马克笔,像一盆冷水浇下,瞬间打破了他刚刚构筑起的一点点平静。他身体猛地一僵,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瞳里充满了被打扰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他握着那支陌生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马克笔,指尖冰凉,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那抹刺眼的鲜红。
      “快签啊!”林小满催促着,指着横幅上一个空白的位置,“就签这儿!留个纪念!”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仿佛这是必须完成的仪式。
      路眠的目光落在横幅上那些张扬的签名和口号上。“青春没有售价!”那滚烫的呐喊此刻像一种无形的逼迫。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窘迫和格格不入。他不想签。不想把自己的名字暴露在这片喧嚣和陌生人的注视下。
      然而,林小满那灼灼的目光和周围年轻人投来的、带着好奇和善意的视线,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住。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
      范云熙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窗外收了回来,正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深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催促或评判,只有一种沉静的、纯粹的观察。阿哲也停止了刷手机,饶有兴致地抱着手臂,看着路眠拿着笔僵在原地的样子,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轻笑。
      路眠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他感到一种被围观的压力。他攥紧了马克笔,笔杆冰凉的触感硌着掌心。他低下头,避开了范云熙的目光,也避开了林小满殷切的注视。最终,在那片无形的压力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从的僵硬,俯下身。
      笔尖颤抖着,落在鲜红的横幅上。他签得很小,很轻,笔画拘谨而笨拙,像是生怕弄脏了这块象征着“青春壮举”的布帛。他的名字——“路眠”——两个字,缩在横幅一角,像两个格格不入的、怯生生的符号,淹没在一片张扬的涂鸦和签名中。
      “好了!”林小满满意地一把抽走横幅,像夺回了什么战利品,看也没看路眠签得如何,又兴冲冲地挤回了那群年轻人中间,继续他的喧闹。
      路眠像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靠回椅背。他放下马克笔,指尖还残留着笔杆冰冷的触感和红色颜料的气味。他重新拿起压感笔,试图回到刚才的平静,但屏幕上那只未完成的小猫轮廓,似乎也沾染了车厢里喧闹的气息,变得模糊不清。
      他下意识地抬眼,视线正好撞上对面范云熙投来的目光。
      范云熙依旧安静地坐着,深色的眼眸落在路眠刚刚签过名的、被林小满挥舞着的鲜红横幅上。他的目光在那个缩在角落、拘谨而微小的签名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视线移回,极其自然地落在路眠膝盖上的平板屏幕——那只未完成的、蜷缩的小猫线稿上。
      深色的眼眸里,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目光在平板屏幕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稍长了那么微不可察的一秒。
      阿哲顺着范云熙的目光也瞥了一眼路眠的平板,随即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戏谑对范云熙说:“哟,画猫呢?没看出来,还是个猫奴?”语气轻佻。
      范云熙没有回应阿哲的调侃。他的目光从平板屏幕上移开,重新投向车窗外。西宁的灯火早已被抛在身后,列车正驶入更加深沉的夜色。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只有远处偶尔掠过几点孤寂的灯火。玻璃窗上,映出车厢内模糊的光影,也映出他沉静的侧脸。
      他端起面前小桌板上放着的一次性纸杯,里面是刚接的热水,氤氲着稀薄的白汽。他浅浅啜了一口,动作从容。
      然后,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单音节,从他唇间逸出,像是对阿哲的回应,又像是对车窗上自己倒影的低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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