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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圣城的光与未寄出的明信片 ...

  •   酒店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拉萨过于炽烈纯净的天光。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藏香气味和消毒水的味道。路眠陷在不算柔软的床铺里,身体像散了架,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疲惫和酸痛。高反带来的头痛如同紧箍咒,太阳穴突突地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深处隐隐的闷痛,带着高原特有的、干燥的撕裂感。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微微颤动着。意识在昏沉的泥沼里浮沉,耳边还残留着火车轰鸣的幻听和大堂里阿哲那刺耳的“哟~真巧啊~”。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微弱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亮起。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浅褐色的眼瞳里一片空茫的疲惫。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一连串的询问和担忧几乎要冲破屏幕。
      [妈妈]:眠眠,到了吗?
      [妈妈]:怎么样?难受吗?
      [妈妈]:酒店住下了吗?
      [妈妈]:千万别逞强!不舒服立刻去医院!
      [妈妈]:[一个哭泣担忧的表情包]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落下。
      [路眠]:到了。
      [路眠]:住下了。
      [路眠]:还好。
      发送。简单的三个词,耗尽了最后一点报平安的力气。他不想多说,也无法描述此刻身体内部的翻江倒海和那种挥之不去的、被“阴魂不散”笼罩的压抑感。他将手机扔在枕头边,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适合藏匿疲惫的昏暗。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小满探进头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绵绵?醒了没?我下去吃点东西?给你带点上来?藏面?还是甜茶?”
      路眠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哼:“……不吃……睡……”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林小满看着路眠蜷缩在被子里的、单薄脆弱的背影,叹了口气:“行,那你好好睡!有事打我电话!”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脚步声远去。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路眠自己压抑的、带着哮鸣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重新闭上眼,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褥里,像一只受伤后急于躲回洞穴的小兽。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倦怠交织成一张沉重的网,将他牢牢困住。窗外,拉萨的阳光再耀眼,圣城的气息再神圣,此刻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这片黑暗的庇护,一点一点,艰难地恢复被旅途和高反几乎榨干的元气。
      再睁开眼时,窗外的天色已经由刺目的白亮转为了柔和的橙黄。头痛减轻了许多,呼吸虽然依旧带着高原的滞涩感,但不再那么撕心裂肺。身体深处的沉重感也消散了一些。路眠撑着床坐起身,靠在床头,浅褐色的眼瞳里恢复了一点清明的神采,虽然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灰败。
      林小满早已按捺不住,像只充满电的跳蚤在房间里蹦跶:“醒了?感觉怎么样?好点没?走走走!天还没黑透!咱们去布达拉宫广场溜达一圈!先踩踩点,适应适应!”他不由分说地把路眠的外套扔过去,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路眠没有拒绝。他也需要一点新鲜空气,驱散房间里沉闷的药味和藏香。他慢吞吞地套上厚实的冲锋衣,戴上防风帽和墨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布达拉宫广场在傍晚时分依旧人头攒动。夕阳的金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巍峨耸立、依山而建的红白宫殿上,将层层叠叠的窗棂和鎏金的屋顶映照得神圣而辉煌。巨大的广场空旷辽阔,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天空流转变幻的瑰丽云霞和宫殿雄伟的轮廓。凛冽纯净的空气带着一丝寒意,吸入肺腑,带着一种洗涤般的清冽感。
      路眠站在广场边缘,仰望着那座在无数影像中见过、此刻却真实矗立在眼前的宏伟建筑。巨大的体量带来的压迫感,红白相间的庄严色彩,在纯净得近乎透明的蓝天映衬下,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达灵魂的震撼。一种渺小感油然而生。浅褐色的眼瞳在墨镜后微微睁大,里面映着夕阳下燃烧般的宫殿金顶,那片沉寂的荒芜似乎被这纯粹的光与色极其微弱地……撼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鼻腔,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短暂的清醒。
      广场上,虔诚的信徒正沿着固定路线磕着等身长头,身体起落间,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专注与坚定。游客们举着手机相机,兴奋地寻找着最佳角度。穿着传统藏袍的老人摇着转经筒缓缓走过,口中念念有词。各种语言、各种肤色的面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嚣。
      林小满兴奋地拉着路眠想往人堆里挤,想找个好位置拍照。路眠却像脚下生了根,微微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林小满的手。他摇了摇头,声音透过口罩传出,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人多……累。”
      林小满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墨镜下掩藏的疲惫,那股兴奋劲儿也稍稍冷却。他挠了挠头:“行吧!那就在边上看看!感受感受气氛!”他不再强求,自己掏出手机,对着远处的宫殿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路眠安静地站在原地,隔着墨镜,隔着人群,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静静地仰望着那座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圣殿。凛冽的风吹动他冲锋衣的帽檐。身体的疲惫感依旧沉重,但心灵深处那片喧嚣的死寂,似乎被这宏大的、冰冷的、充满信仰力量的存在,极其微弱地……抚平了一丝涟漪。
      他们只在广场停留了不到半小时。暮色渐沉,气温骤降。路眠裹紧了衣服,身体又开始感到寒意和沉重。林小满也冻得搓手,两人默默地回到了酒店。圣城的第一眼,短暂而疏离,像一场隔着毛玻璃观看的盛大仪式。
      充足的休息像一剂良药。第二天清晨,路眠醒来时,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头痛几乎消失,呼吸虽然依旧需要刻意放缓,但不再那么费力。高原特有的、清冽干燥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能量的清新感。窗外,拉萨的天空是那种毫无杂质的、深邃的蓝,阳光灿烂得刺眼,将远处的雪山勾勒出清晰的银色轮廓。
      林小满早已洗漱完毕,精神抖擞,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快快快!绵绵!满血复活!今天正式开干!布达拉宫!八廓街!天上邮局!一个都不能少!”他不由分说地把路眠从床上拉起来。
      这一次,路眠没有抗拒。浅褐色的眼瞳里虽然依旧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倦意,但多了点不一样的光彩。那是对新一天的,极其微弱的、近乎试探性的期待。
      参观布达拉宫的过程像一场缓慢而庄严的朝圣。沿着之字形的陡峭坡道向上攀爬,每一步都因稀薄的空气而变得格外沉重。路眠放慢脚步,调整呼吸,额角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当他站在那些幽深殿堂的回廊,仰望着色彩浓烈、描绘着繁复佛教故事的古老壁画,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酥油灯、藏香和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感悄然降临。阳光透过高窗,在幽暗的殿堂里投下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他浅褐色的眼瞳里映着那些历经沧桑却依旧鲜艳的壁画,那片沉寂的荒原似乎被这无声的、厚重的历史感,极其微弱地……浸润了一小块。
      从布宫下来,穿过层层叠叠的转经筒廊道,他们汇入了八廓街汹涌的人潮。这里是拉萨的心脏,沸腾着最鲜活的生活气息。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琳琅满目的店铺:色彩浓烈的唐卡、造型古朴的铜佛像、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珊瑚的银饰、散发着浓郁香料气息的藏药摊、堆成小山的牦牛肉干和奶渣……空气里混杂着酥油茶、藏面、香料和阳光曝晒下各种复杂的气味。转经的人流如同一条永不停歇的河,顺时针缓缓流动,低沉的诵经声和转经筒哗啦啦的声响汇成一种奇特的、充满韵律的背景音。
      喧嚣!极致的喧嚣!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色彩、气味和人群的触碰,瞬间将路眠淹没!他像一叶被投入惊涛骇浪的小舟,瞬间失去了方向感!浅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刚刚获得的宁静感荡然无存!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心脏!他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抵住了一间店铺冰冷的石墙,身体微微发抖,脸色瞬间褪去了刚刚恢复的一点血色。
      “绵绵?怎么了?”林小满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卖转经筒的摊位,回头发现路眠的异样,立刻挤了回来。
      “……人多……”路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口罩下闷闷地传出。他紧紧攥着冲锋衣的下摆,指关节泛白。
      林小满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惶,瞬间明白了。他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怪我!怪我!忘了你这茬了!”他立刻放弃了继续逛的念头,像一堵墙一样挡在路眠和汹涌的人流之间,护着他往外围走,“走走走!咱去天上邮局!那里清净!”
      天上邮局(西藏主题邮局)坐落在布达拉宫脚下不远的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推开古朴的木门,喧嚣瞬间被隔绝在外。店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得温馨而富有特色。木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明信片:布达拉宫、雪山圣湖、经幡玛尼堆、憨态可掬的藏羚羊……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清香。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只有寥寥几个游客在安静地挑选、书写。
      路眠紧绷的神经这才缓缓松弛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纸张气息的宁静空气涌入肺腑,压下了刚才在八廓街翻涌的恐慌。他走到摆放明信片的架子前,指尖缓缓滑过那些色彩斑斓的卡片。最终,他选了几张:一张是晨曦中静谧的布达拉宫倒影,一张是辽阔草原上奔跑的藏羚羊群,一张是五彩经幡在湛蓝天空下飞舞。
      他拿着明信片和笔,走到靠窗的一个小木桌前坐下。窗外是拉萨干净的街道和远处清晰的雪山轮廓。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洒在桌面上。他摘下口罩和墨镜,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愈发透明,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清晰可见。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明信片空白的背面,停顿了片刻。然后,他低下头,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开始书写。
      给父亲的,是那张奔跑的藏羚羊。落款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平安。路眠。
      给母亲的,是晨曦中的布宫倒影。落款依旧是:平安。路眠。
      给姐姐路雨的,是飞舞的经幡。落款:平安。路眠。
      给弟弟路辰的,是一张搞怪的藏獒表情包明信片。落款:平安。哥。
      笔迹工整,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拘谨。内容简单到极致,只有“平安”二字。仿佛这沉重的两个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能表达的心意和力气。
      写完四张,他放下笔,看着桌面上剩下的空白明信片。阳光在纸面上跳跃。他沉默了很久。浅褐色的眼瞳里映着窗外澄澈的蓝天和雪山,那片沉寂的荒芜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涌动了一下。
      他重新拿起笔,抽出一张新的明信片。画面是雪山脚下,一片宁静得仿佛凝固的冰湖,湖面倒映着纯净的蓝天和雪峰,空无一人,只有绝对的寂静。
      他低下头,笔尖悬在空白处,久久没有落下。墨水滴在纸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在那片空白处,写下了两个字。不是地址,也不是名字。
      “到了。”
      只有两个字。轻飘飘的,像一声叹息,落在描绘着寂静冰湖的明信片上。没有落款。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将这张写着“到了”的明信片,夹在了其他四张中间,一起拿到了柜台。
      “寄这些。”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高原空气特有的干涩。
      工作人员热情地接过,贴上邮票,盖上了带有“天上邮局”字样和布达拉宫图案的邮戳。“哐当”一声,邮戳落下,清脆地敲在寂静的邮局里,也像敲在路眠的心上。五张明信片被投入了墨绿色的邮筒。
      林小满早已寄好了自己那一堆花花绿绿的明信片,凑过来问:“都寄完了?给家里都报了平安?”
      路眠点了点头,目光却还停留在那个墨绿色的邮筒上。阳光透过窗户,在邮筒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封写着“到了”、没有地址的明信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黑暗的邮筒深处,像一颗投入深海的、无人知晓的石子。
      他重新戴上墨镜和口罩,将自己藏回那层熟悉的保护壳里。转身,推开邮局厚重的木门。
      门外,拉萨正午的阳光炽烈得毫无遮拦,像融化的白金,泼洒在街道上、屋顶上、远处圣洁的雪山上。光线刺眼,空气凛冽干燥。路眠微微眯起眼,浅褐色的眼瞳在墨镜后适应着这过于明亮的世界。
      圣城的光,如此强烈,如此纯净,试图照亮每一个角落。而他心底那片被投下的、写着“到了”的明信片,却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阴影,沉入了无人知晓的寂静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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