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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日光城·阴魂不散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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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终于被一声悠长、仿佛带着解脱意味的汽笛声取代。钢铁巨龙喘息着,缓缓滑入终点的怀抱。晨曦微光中,“拉萨站”三个大字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天,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蓝,高远得令人心悸。空气凛冽而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肺腑被拉扯的刺痛感,冰冷干燥得如同刀锋刮过喉咙。
硬座车厢的疲惫像沉重的泥沼,裹挟着每一个下车的旅人。路眠被林小满半搀半拽地拖下列车,双脚踩在坚硬冰冷的水泥站台上,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几十个小时的煎熬、高原边缘稀薄空气的初次侵袭、以及昨夜对面座位的无形压力,像三重枷锁,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泛紫,呼吸短促而费力。巨大的橙色行李箱像他疲惫的延伸,被林小满粗暴地拖拽着,轮子在站台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到了!绵绵!我们到拉萨了!”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嘶哑,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却被呛得咳嗽起来,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他环顾着这座沐浴在晨光中的陌生城市,远处隐约可见连绵起伏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轮廓,一种抵达目的地的豪迈感油然而生。
路眠却没有任何兴奋。他只觉得冷。深入骨髓的冷。稀薄的空气让他头晕目眩,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裹紧了冲锋衣的领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浅褐色的眼瞳里没有神采,只有一片被透支后的空洞和茫然。他像一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被动地被林小满拉着,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出站口移动。行李箱笨拙地磕碰着地面,每一次颠簸都像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站台清冷的晨风拂过,带着高原特有的、纯净却凛冽的气息。路眠下意识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茫然地扫过周围同样疲惫不堪、却带着兴奋神情的旅客。
就在这时,两道熟悉的身影,以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姿态,从他们身侧不远处,平静地走过。
范云熙依旧是那身深灰色大衣,肩线挺括,步伐沉稳。他单手拎着那个简约的皮质旅行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大衣口袋里。清晨稀薄的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照出高挺的鼻梁和沉静的下颌线。他没有看路眠和林小满,目光平静地投向出站口的方向,仿佛只是两个擦肩而过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清晨的冷风拂动他额前几缕碎发,更添几分疏离感。
他身边的阿哲,穿着黑色冲锋衣,步伐略显随意,目光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当他的视线掠过路眠那张毫无血色、写满疲惫的脸和林小满身边那个巨大醒目的橙色行李箱时,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弧度,带着点玩味和不易察觉的轻嘲。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跟在范云熙身后,很快融入了前方的人流。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浅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倒映着那两个迅速远去的、融入晨光的背影。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高原的晨风更甚,瞬间从脚底窜起,冻结了四肢百骸。又是他们!为什么……像影子一样甩不掉?!
林小满显然也看到了,他脸上的兴奋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晦气”感取代,他朝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低骂了一句:“操!真是阴魂不散!”他用力拽了一下路眠的胳膊,像是要把刚才那点不快甩掉,“走走走!眼不见为净!打车去酒店!累死老子了!”
预订的酒店距离车站不远,是一栋带着藏式风格装饰的普通建筑。大堂里弥漫着藏香特有的、浓郁的木质香气,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前台,几个同样刚下火车、满脸倦容的旅客正在排队办理入住。
林小满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往大堂角落一推,发出沉闷的响声,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能躺下了……”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前台队伍。路眠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高反的症状似乎更明显了,头痛欲裂,呼吸更加费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闷痛。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微微颤抖着。口袋里药瓶的轮廓清晰地硌着他,带来一丝冰冷的慰藉。
林小满正对着前台工作人员报着预订信息,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电梯门“叮”地一声,在他们身侧不远处打开。
林小满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本就疲惫烦躁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只见范云熙和阿哲,正从电梯里并肩走出来!
范云熙依旧穿着那件挺括的深灰色大衣,手里只拎着那个简约的旅行袋,显然已经安顿好行李。他神色平静,步履从容,仿佛只是下楼吃个早餐。阿哲则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脸上带着点无聊和探寻,目光随意地扫过大堂。
两人刚走出电梯,就看到了前台边正排队、脸色极其难看的林小满,以及靠在墙边、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的路眠。
空气瞬间凝固。
阿哲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那点无聊瞬间被一种夸张的、带着明显戏谑的惊讶取代。他扬起眉毛,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欠揍的笑容,拖长了调子,声音清晰地在大堂不算嘈杂的空间里响起:
“哟~!真——巧——啊!”他刻意加重了“巧”字,目光在林小满和路眠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路眠那个巨大的橙色行李箱上,笑意更深了,“这缘分,啧啧啧……绕地球三圈都躲不开啊!”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林小满面前不远处,抱着手臂,语气带着十足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怎么样,哥们儿?现在信了吧?拉萨这么大,酒店这么多,咱们都能住一块儿!老天爷都发话了,真的不考虑搭个伙?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最后那个“照应”,他刻意模仿着之前在火车上的语气,尾音拖得老长,充满了讽刺意味。
林小满的拳头瞬间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猛地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死死瞪着阿哲那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又扫过他身后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置身事外的范云熙,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搭你妈个头的伙!”林小满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尖利,像砂纸摩擦,瞬间打破了酒店的宁静,引得前台工作人员和旁边等待的旅客纷纷侧目,“谁他妈跟你有缘?!少在这儿恶心人!看见你们就他妈晦气!滚滚滚!离老子远点!”
他吼得声嘶力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哲脸上。巨大的愤怒让他甚至顾不上路眠,猛地一把抓住路眠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路眠痛得蹙紧了眉,被迫睁开了眼。
“走!绵绵!这破地方不能住了!晦气!换酒店!现在就走!”林小满像一头失控的蛮牛,拽着路眠就要往外冲,完全不顾路眠虚弱的状态和那两个巨大的行李箱。
路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本就眩晕的头更加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他用力挣脱着林小满铁钳般的手,声音虚弱而急促,带着浓重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小满……别……别闹了……”
他浅褐色的眼瞳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奈,脸色因为剧烈的挣扎和缺氧而泛起不正常的青灰。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两个巨大的箱子,又看了一眼外面陌生的街道和清冷的晨光,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几乎崩溃的疲惫:“旅游……旺季……不好……找酒店……我……好累……”
林小满看着路眠痛苦虚弱的样子,听着他带着哭腔的哀求,满腔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肌肉鼓起,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但拽着路眠的手却松了力道。他狠狠瞪了一眼依旧抱着手臂、一脸看好戏表情的阿哲,又扫了一眼旁边那个仿佛石雕般平静的范云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操!”
他重重地松开路眠的手腕,转过身,对着前台工作人员,几乎是吼着说:“办入住!快点!”
阿哲看着林小满那副憋屈又不得不妥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嗤笑。他耸耸肩,对着范云熙一扬下巴:“得,热脸贴冷屁股。走吧云熙,找地方填肚子去,饿死了。”他语气轻佻,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范云熙的目光在路眠苍白痛苦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浅褐色的眼瞳因为高反和刚才的拉扯而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光,眼尾泛红,右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清晰。他微微蹙着眉,嘴唇毫无血色,微微张开着,艰难地喘息着。
范云熙的视线很快移开,深色的眼眸里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任何表示。他微微颔首,没有再看林小满和路眠一眼,拎着自己的旅行袋,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地绕过那个巨大的橙色行李箱,率先向酒店大门走去。阿哲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林小满和虚弱不堪的路眠,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吹了声口哨,跟在范云熙身后离开了。
大堂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藏香的味道和前台电脑键盘的敲击声。林小满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困兽。路眠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身体微微下滑,额头顶着墙壁,闭着眼,大口地、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重的哮鸣。冷汗顺着他苍白的鬓角滑落。
窗外,拉萨清冽的晨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冰冷的光影。远处,圣城在晨曦中渐渐苏醒,雪山之巅反射着金色的光芒。而酒店大堂这个小小的角落,却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挥之不去的敌意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阴魂不散”的压抑。旅程的第一站,就在这样的狼狈与对峙中,仓促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