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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呼吸与尘埃 ...

  •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通往拉萨的柏油路,熟悉的城市轮廓在车窗外交织着高原独有的清澈阳光与喧嚣。氧气瓶持续不断的“嘶嘶”声,如同路眠脆弱生命的背景音,一路伴随着他们从冷酷的雪域回到相对温暖的河谷。
      车子没有停留,径直驶入了拉萨市区医疗条件最好的自治区人民医院。急诊通道早已开通,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迅速接手。担架床的滚轮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声响,路眠被快速推入急诊抢救室,随后转入呼吸与危重症科的独立病房。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仪器规律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剪影中,变得粘稠而缓慢。
      病房里很安静。路眠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高反引发的急性肺水肿和持续的低热,像两只贪婪的怪兽,几乎榨干了他本就稀薄的生命力。他瘦得厉害,宽大的病号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睑下那颗小小的泪痣和因为低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证明着生命的存在。他的呼吸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即使在睡梦中,也显得费力而浅促,偶尔会因为气管深处的痰液而发出细微的呛咳,身体随之轻颤,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林小满像一尊生了根的雕塑,牢牢钉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三天,几乎没有合眼。他眼底布满红血丝,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乱糟糟地翘着。他不敢睡,怕一闭眼,路眠那微弱的呼吸就停了。他紧紧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听着那带着鼻音的、时轻时重的呼吸声,仿佛那是维系他世界的唯一绳索。每当路眠因不适而蹙眉或呛咳,他的心就猛地揪紧。他笨拙地用棉签蘸温水湿润路眠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吸氧管的鼻塞位置,动作轻得像触碰稀世珍宝。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范云熙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换下了冲锋衣,穿着质地柔软的深色羊绒衫,整个人显得干净而沉稳,与病房里憔悴的两人形成鲜明对比。他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吃点东西。”范云熙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落在林小满熬得通红的眼睛和路眠沉睡中依旧显得痛苦的脸上,“医院食堂熬的白粥,加了点盐。”
      林小满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范云熙,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感激?有。这三天,范云熙和阿哲(虽然阿哲只来过一次,送了些水果)帮他们处理了所有住院手续、缴费、与医生沟通。敌意?也有。网红街那次冲突的阴影,以及潜意识里对范云熙这种“天之骄子”的距离感,并未完全消散。但此刻,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保温桶,看着范云熙平静无波却莫名让人安心的眼神,林小满张了张嘴,最终只沙哑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范云熙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病床上的路眠。少年脆弱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只有那带着浓重鼻音的、一起一伏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顽强。范云熙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对林小满说:“你也去休息一下,这里我看着。”
      林小满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摇头,身体绷得更紧,像护食的幼兽:“不用!我不困!”
      “你需要休息。他更需要一个清醒的你看护。”范云熙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会走开。”
      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了林小满紧绷的神经。他看着范云熙沉静的脸,又看看路眠苍白的睡颜,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了一丝。极度的疲惫像潮水般涌上,几乎将他淹没。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极其不情愿地、慢慢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病房里那张小小的陪护折叠床,几乎是倒下去的瞬间,就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氧气流的嘶嘶声,以及路眠那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范云熙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位置恰好是林小满刚才坐的地方。他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路眠的脸上,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窗外拉萨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影,也落在路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路眠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浅褐色的眼瞳里一片初醒的茫然,像蒙着厚重的水汽。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退去,鼻塞和肺部的隐痛让他呼吸依旧不畅,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清晰的、湿漉漉的鼻音。
      他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聚焦视线,茫然地环顾着陌生的病房,最终,目光落在了床边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范云熙。
      路眠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是意料之中。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干涩灼痛的喉咙只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的嘶哑气音:“……水。”
      这声音微弱得像小猫叫,软糯的底子被病痛和鼻音包裹着,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脆弱。
      范云熙立刻起身。他没有去碰林小满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而是走到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小半杯温水,又拿起一根干净的棉签。
      他回到床边,动作自然地俯下身。他没有立刻喂水,而是先用湿润的棉签,极其轻柔地涂抹在路眠干裂出血的唇瓣上。冰凉的触感和湿润感让路眠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然后,范云熙才小心地将纸杯边缘凑近路眠的唇边,杯身微微倾斜,让温水极其缓慢地浸润他的嘴唇,再一点点流入他干渴的口中。他的动作稳定而耐心,眼神专注地看着路眠吞咽的动作,确保他不会呛到。
      几小口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路眠像是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浓重的鼻息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范云熙放下纸杯,重新坐回椅子上。他看着路眠重新陷入昏睡的侧脸,看着那被水浸润后依旧显得脆弱的唇瓣,听着那带着病气的、软糯的鼻息声。这声音,在珠峰大本营的寒风中是“等太阳”的微光,在此刻的病房里,则是生命挣扎求存的印记。
      三天后,在医生确认路眠肺部水肿基本吸收、炎症控制、低热退去、血氧稳定在安全水平后,出院手续终于办妥。
      路眠依旧虚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走路需要林小满搀扶,呼吸间仍带着挥之不去的鼻音。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瞳里,死寂的荒芜似乎被这场大病冲刷掉了一层,露出底下更深沉的疲惫,却也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清醒。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个被裹得过紧的茧,安静地站在医院门口,等着阿哲把车开过来。
      林小满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袋,一手紧紧搀着路眠的胳膊,眼神警惕地看着四周,生怕一阵风就把人吹跑了。他看向旁边同样在等的范云熙,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三天的问题,语气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焦虑:“那个…范…范先生,绵绵现在这样,我们…是买机票直接飞回新城吗?” 他下意识地觉得应该立刻回到熟悉的地方休养。
      范云熙的目光从路眠苍白脆弱的侧脸上移开,看向林小满,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稳:“三千多公里,飞机气压变化大,高空环境对他刚恢复的肺部是二次伤害。火车时间长,密闭空间,人员复杂,更容易交叉感染。”
      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回路眠身上,像是在观察他能否承受接下来的话。路眠也微微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瞳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
      “开车回去。”范云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最终拍板的沉稳,“我们轮流开。慢一点,稳一点。路上随时可以停下休息。氧气瓶备足。” 他的目光扫过林小满,“你觉得呢?”
      “开车?”林小满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三千多公里,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几天…但想到飞机起飞降落时气压对耳膜的压迫,想到火车上混杂的空气和漫长的旅途…再看看身边路眠那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他不得不承认,范云熙的考量是最稳妥的。
      “…好。”林小满重重地点了下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决心,搀着路眠胳膊的手更紧了些,“绵绵,咱们慢慢回家。”
      路眠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更多的重量倚靠在林小满身上,浅褐色的眼瞳里映着拉萨午后依旧炽烈的阳光。他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回家。新城。那个有着争吵、压抑、却也承载着他所有挣扎和那间安静咖啡店的城市。旅程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被强行中止,而回去的路,注定漫长。
      黑色的越野车缓缓驶来,停在医院门口。车门打开,像一个小小的、移动的方舟,等待着承载这个刚从死神指缝间挣脱的、疲惫不堪的灵魂,踏上穿越山河的归途。范云熙拉开车门,示意林小满先扶路眠上车。高原的风卷起路眠浅栗色的额发,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他最后看了一眼拉萨湛蓝的天空,然后,深深地、带着浓重鼻音地吸了一口气,弯腰钻进了车厢。
      归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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