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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黑暗中的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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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幽白的光,固执地照亮枕头旁一小片区域,像黑暗洞穴里一只不肯闭合的眼睛。路眠蜷缩在厚重的被褥深处,试图用黑暗和病体的沉重来隔绝那光,隔绝那屏幕上三个字带来的、近乎灼烧般的冲击。
“没看到你。”
范云熙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屏幕,低沉平稳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响起。不是质问,不是责备,只是一种平静的陈述。却比任何关切的询问都更具穿透力。它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用麻木和封闭构筑的脆弱冰层,暴露了底下汹涌的、未被治愈的黑暗和狼狈不堪的现状。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擂动,撞击着因感冒和肺腑旧伤而格外脆弱的肋骨,带来阵阵闷痛。脸颊滚烫,低热的红晕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惊慌、羞耻和抗拒的灼热感取代。喉咙干涩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吞咽砂砾,浓重的鼻音让他的呼吸听起来像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抽拉。
他想立刻关掉那该死的屏幕!把手机扔进抽屉最深处!用被子蒙住头,假装这从未发生!回复一句冰冷的“与你无关”或者干脆拉黑!
但手指僵硬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无法动弹。那三个字像有魔力,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动弹不得。他像一只暴露在强光下的穴居生物,无处遁形,只能僵硬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注视”。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撕扯着他的喉咙和胸腔。“咳咳咳——!”他蜷缩得更紧,身体因为剧烈的震动而痛苦地痉挛,泪水再次被逼出眼眶,混合着冷汗,濡湿了鬓角和枕巾。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手背上那道暗红的疤痕在手机微光的映照下,狰狞地扭曲着,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咳嗽终于平息,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汗湿的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痛苦的鼻音。身体虚弱得像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意识在低烧的混沌和剧烈的情绪冲击下更加模糊,各种噩梦般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搅动:人工湖边无声的泪水和树上扭曲的鬼面,母亲小心翼翼端来的汤药,姐姐颈间那道蜿蜒的疤痕在灯光下晃动,还有范云熙递来热可可时那双沉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手机屏幕的光,固执地亮着。那个简单的对话框,像一个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他拼命压抑的所有不堪和脆弱。
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路眠在昏沉和清醒的边缘痛苦地挣扎。那幽白的光线像一根刺,不断提醒着他的存在,提醒着那个来自咖啡店角落的、不容忽视的关注。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终于淹没了所有的惊慌、抗拒和羞耻。他太累了。累得无力再筑起高墙,累得无力再维持那层冰冷的麻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他像一艘在暴风雨中彻底失去动力的破船,只能随波逐流。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被抽空般的无力感,他再次伸出了手。指尖冰凉,颤抖得厉害。他摸索着,重新抓住了那个冰冷的、散发着幽光的物体。
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眯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那个对话框上。
[范云熙]:没看到你。
光标在下方空白处闪烁,像一个无声的催促,一个微小的、却无比沉重的入口。
路眠的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震动都牵扯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想打“感冒了”,想打“别管我”,想打很多字……但最终,所有的力气仿佛只够凝聚在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上。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浓重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鼻音,在喉咙深处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然后,指尖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在屏幕上极其轻微地、笨拙地戳了一下。
[路眠]:嗯。
一个字符。微小,简单,带着浓重的鼻息和病态的虚弱,像一声从深渊底部艰难挤出的、微弱的叹息。它没有解释,没有情绪,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回应。但它真实地发送了出去。像一个溺水者在彻底沉没前,本能地、微弱地挥动了一下手臂。
发送成功的提示轻微震动了一下手机。
路眠像被这震动烫到,猛地松开了手。手机再次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枕头边,屏幕朝下,那幽白的光瞬间被黑暗吞噬。房间重新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
只有他自己粗重、带着浓重鼻音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疯狂回荡,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做了什么?他回复了。他暴露了自己的存在,暴露了自己的狼狈。
一股强烈的后悔和更深的羞耻感猛地涌了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将脸埋进潮湿冰冷的枕头里,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再次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混合着浓重的鼻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凄凉。
完了。那层冰壳……好像真的裂开了一条缝。而他,亲手推开了那条缝。
隅角咖啡店已经打烊。吧台的灯还亮着,范云熙正仔细地擦拭着最后一台咖啡机的金属表面,动作沉稳专注。店内一片寂静,只有水流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
放在旁边吧台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极其轻微的震动。
范云熙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直到将咖啡机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得光洁如新,他才缓缓放下布,拿起旁边的消毒喷雾,均匀地喷洒在干净的台面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疾不徐地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屏幕上,那个只有简单名字的对话框里,静静地躺着一条新消息:
[路眠]:嗯。
只有一个字。微小,简单,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范云熙深邃的眼眸落在那个“嗯”字上,目光沉静无波。没有惊讶,没有欣喜,也没有立刻回复的冲动。他仿佛能透过这个简单的字符,看到手机另一端那个蜷缩在黑暗病榻上的身影:苍白的脸,被冷汗和泪水濡湿的碎发,浓重的、痛苦的鼻息,还有那双在昏暗中睁大的、盛满了挣扎和羞耻的浅褐色眼睛。
他能想象出那个“嗯”字背后,是怎样的兵荒马乱,怎样的自我厌弃,以及……怎样艰难的、突破冰层的第一丝勇气。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字,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字符背后传递过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然后,他没有回复。
没有追问“感冒严重吗?”,没有说“好好休息”,更没有发送任何代表关切的表情符号。任何的追问和多余的关心,此刻都像是对那条刚刚艰难裂开的缝隙的惊扰,是一种残忍的施压。
他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回吧台上。深邃的眼眸望向窗外。新城的冬夜,依旧被无边的灰暗和湿冷笼罩,没有星光,没有雪落。
吧台灯暖黄的光晕,在他挺直的背影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影。他拿起自己的外套,动作利落地穿上。关掉吧台的灯,店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
他锁好店门,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冰冷的夜色里。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
黑暗的咖啡店内,只有那个无人角落的沙发,在幽绿指示灯的微光下,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仿佛在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带着浓重鼻音的主人,在某个冬日的午后,再次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