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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冰壳下的暗涌 ...

  •   新城连绵的阴冷冬日,仿佛永无止境。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寒风卷着湿气,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行人的脸颊。没有雪,只有无尽的、渗入骨髓的潮冷。
      隅角咖啡店的角落,终于不再空置。
      路眠推开门,动作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暖意和香气包裹上来,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他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围巾依旧拉得很高,只露出那双沉寂如古井的浅褐色眼睛,眼下的青影淡了些,但底色依旧是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苍白。他径直走向那个位置,脱下外套的动作有些迟缓,身体陷进沙发深处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店内背景音乐吞没的叹息。
      范云熙的身影在他落座的瞬间,便如同精准的钟摆,出现在桌旁。这一次,他手中端着的,依旧不是那杯熟悉的拿铁。
      而是一杯热可可。深褐色的液体在骨瓷杯中荡漾,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雪白蓬松的鲜奶油,几粒细小的棉花糖点缀其上,散发出浓郁温暖的甜香。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范云熙只是将杯子轻轻放在路眠面前的墨绿色桌布上,动作平稳自然,仿佛这杯热可可本就是路眠的专属饮品。杯底接触桌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路眠的目光落在杯子上。浅褐色的眼瞳里映着袅袅升腾的白汽,没有惊讶,没有抵触,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芜。他伸出冰凉的手指,握住了温热的杯身。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却依旧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冰壳,抵达内里早已冻僵的脏腑。他只是机械地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温度。
      他小口地啜饮着。甜腻的液体滑过依旧有些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那软糯微哑的吞咽声在安静的角落响起。他不再像上次那样茫然地咬着吸管,也没有试图去“理解”这杯热可可背后的意义。他只是安静地喝着,像一个执行程序的机器,视线低垂,长久地、空洞地凝视着桌面墨绿色布料的纹理,或者自己握着杯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手背上那道暗红色的疤痕已经结痂,颜色变浅,但痕迹依旧清晰,像一道丑陋的烙印。
      吧台后,范云熙擦拭着咖啡器具。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掠过那个角落。他看到了路眠比生病前更加单薄的肩线,看到了他喝可可时那依旧空洞麻木的眼神,也看到了他手背上那道变浅却依旧刺目的伤痕。更看到了路眠周身散发出的、比之前更加彻底、更加冰冷的沉寂。那不再是挣扎后的疲惫,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放弃。仿佛连维持最低限度的“活着”都耗尽了所有力气。
      范云熙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人工湖边无声的泪水,病榻上那个挣扎着回复的“嗯”字,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具沉默的、仿佛灵魂已被抽空的躯壳。他知道冰封的荒原有多深,也知道破冰需要多大的耐心和多么谨慎的触碰。
      他没有试图靠近。只是在那位坐在路眠斜后方、对着笔记本电脑眉头紧锁的男士,因为一个电话而突然提高音量、显得有些烦躁时,范云熙极其自然地走了过去,声音低沉温和地提醒:“先生,麻烦您接电话时声音稍轻一些,谢谢。” 语气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男士愣了一下,有些不满地瞥了范云熙一眼,但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走到更远的角落去通话。
      角落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了一分,但也更加……安静。
      路眠对此毫无反应。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皮。他沉浸在自己的绝对真空里,小口地、机械地喝着那杯温度逐渐降低的热可可。甜腻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却激不起味蕾丝毫的波澜。仿佛那只是一项必须完成的、维持生命的任务。
      时间在麻木和甜腻中缓慢流逝。一杯可可见底,杯壁上残留着深褐色的痕迹和一点融化的奶油。路眠像一尊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僵硬和迟滞。穿上厚重的羽绒服,将自己重新包裹严实。
      他走到吧台结账。
      “一杯可可。”声音透过围巾传来,低哑,软糯,毫无起伏,像设定好的语音播报。
      范云熙抬起头。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操作收银机。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路眠的脸上,像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他看到了路眠眼中那片冻结的荒原,也看到了他手背上那道在吧台暖光下依旧显眼的疤痕。
      “嗯。”范云熙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如常。他接过路眠递来的纸币,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对方冰冷的手指。那触感依旧像碰到一块寒冰。
      路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迅速收回。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范云熙找零,递回。路眠接过,塞进口袋。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
      范云熙极其自然地从吧台下方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了台面上,推向路眠的方向。
      那是一个扁平的、质地厚实的牛皮纸袋。没有任何标识,袋口简单地折叠着。
      路眠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地转过头,浅褐色的眼瞳终于不再是空洞,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茫然的困惑。他看向那个纸袋,又看向范云熙。
      范云熙没有解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个纸袋,仿佛那只是找零的一部分,或者一张忘记给的收据。然后,他便低下头,开始整理吧台后的单据,动作专注,仿佛刚才递出纸袋的不是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路眠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那个平平无奇的牛皮纸袋,浅褐色的眼瞳里翻涌起极其细微的波澜。困惑,迟疑,一丝本能的抗拒……各种情绪在麻木的冰面下微弱地搅动。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给他?一种被强行介入领地的、熟悉的惊慌感隐隐升起。
      他想无视它,转身就走!
      但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范云熙那平静却不容拒绝的姿态,以及之前那杯热可可、那关上的窗、那维护安静的举动……这些微小的、持续的、无声的“存在”,像一根根极其纤细却坚韧的丝线,无形地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像对待一粒微尘般轻易拂开。
      他盯着那个纸袋,足足有十几秒钟。呼吸在围巾下变得有些急促,带着浓重的鼻音。最终,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被抽空般的无力感驱使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伸出了手。
      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触碰到了牛皮纸袋粗糙的表面。他像是被那触感烫到,猛地缩回了一下,随即又更快地伸出,一把抓住了那个纸袋,动作带着一种仓促和狼狈,仿佛在偷窃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再看范云熙一眼,迅速将纸袋胡乱塞进自己宽大的羽绒服口袋里,然后像逃离犯罪现场一般,猛地转身,拉高围巾,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出了温暖的咖啡店。
      “叮咚——” 自动门开合的电子音在他身后响起。
      门外,新城冬日的阴冷寒风瞬间将他包裹,吹得他浅栗色的额发狂乱飞舞。他像被冰冷的潮水淹没,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肺部深处传来熟悉的隐痛。但他没有停顿,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围巾,双手插在口袋里,右手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突兀的、带着粗糙触感的牛皮纸袋,像攥着一个烫手的秘密,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融入了街角灰暗的人流中。
      范云熙站在吧台后,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清晰地看到了路眠仓促逃离的背影。从路眠顿住脚步,到他盯着纸袋时眼中那细微的困惑和挣扎,再到他像受惊的兔子般抓住纸袋塞进口袋、狼狈逃离……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落在他沉静的眼底。
      直到路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范云熙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深邃的眼眸里,那片沉静之下,并非波澜不惊。路眠抓住纸袋时那细微的颤抖和仓惶,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受:有对惊扰对方的歉意,有对其封闭程度的沉重认知,但更多的,是一种确认——确认那条缝隙,虽然微小,虽然脆弱,但确实存在。它被那个纸袋撬开了一丝。
      他低头,继续整理着吧台上的单据。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路眠递来的纸币边缘,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冰凉。
      回到自己冰冷昏暗的房间,路眠反锁了门。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带着病后初愈的虚弱感,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肺部隐隐作痛。羽绒服口袋里的那个牛皮纸袋,像一个灼热的烙铁,隔着布料烫着他的手心。
      他喘息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心跳稍稍平复,直到那股被强行介入的惊慌和羞耻感稍稍退潮,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丝按捺不住的好奇。
      他慢慢地、极其迟疑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纸袋。
      纸袋很轻。他借着窗外城市霓虹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点点打开了折叠的袋口。
      里面没有信,没有纸条,没有任何解释的文字。
      只有两样东西:
      一小盒全新的、包装精美的、散发着浓郁可可香味的进口巧克力粉。深棕色的盒子,印着外文标签,看起来价值不菲。
      以及,一个全新的、巴掌大小的、皮质封面的空白速写本。本子很薄,纸张细腻,带着淡淡的纸浆清香。旁边还夹着一支削好的、笔尖圆润的2B铅笔。
      路眠的手指僵住了。他捏着那个轻飘飘的纸袋,浅褐色的眼瞳在昏暗中骤然睁大,里面翻涌起剧烈的、复杂的情绪浪潮!
      巧克力粉?是暗示他继续喝热可可?还是……一种无声的“慰问”?速写本和铅笔?他猛地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个雨天的隅角咖啡店里,范云熙曾站在他桌旁,看着他速写本上随手画的雨景,说过一句“画得很有感觉”,还递给他一张设计需求和名片……
      那些早已被他刻意遗忘、丢进记忆角落的碎片,此刻被这个小小的速写本猝不及防地勾起!
      他像是被这两样东西烫到,猛地将纸袋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巧克力粉的盒子滚落出来,速写本摊开在地板上,空白的纸张在微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路眠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愤怒和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他!他算什么?一个需要被投喂糖果、需要被引导着涂鸦的可怜虫吗?范云熙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方式来“窥探”他、“施舍”他?!他不需要!他只想一个人烂在这黑暗里!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无声的愤怒在回荡。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霓虹都换了一轮颜色。久到愤怒的潮水渐渐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和空虚。
      路眠缓缓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深重的疲惫和茫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地板上那摊开的、空白的速写本上。那光滑的纸面,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一个无声的、充满诱惑的入口。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缓慢地,触碰到了速写本冰凉的皮质封面。
      粗糙的纹理摩挲着指腹。一种极其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触感,顺着指尖悄然爬升。
      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
      但下一秒,他又伸出了手。这一次,他抓住了那支铅笔。木质的笔杆,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重量和温度。
      他紧紧攥着那支铅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浅褐色的眼瞳死死盯着地上那本空白的速写本,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抗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被深埋的渴望。
      窗外的寒风呜咽着刮过。房间里,死寂无声。只有他攥着铅笔的、微微颤抖的手,和地上那本摊开的、空白的、等待着被填满的纸页,在昏暗中无声地对峙。冰壳之下,暗流汹涌,有什么东西,正在那死寂的荒原深处,极其艰难地……试图破土而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冰壳下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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