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商稿的茧与无声的锚 ...
-
隅角咖啡店的角落，路眠再次成为了那个凝固的背景板。
热可可成了新的“例行公事”。范云熙依旧在他落座后准时端上那杯覆盖着厚厚奶油和棉花糖的甜腻饮品。路眠也依旧沉默地接过，小口啜饮，动作机械得像设定好的程序。甜香在口中弥漫，却激不起丝毫愉悦的涟漪，只是维持生命体征所需的、带着热量的液体。他不再看窗外扭曲的枯枝，目光长久地、空洞地落在桌面的纹理，或是自己握着杯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手背上那道疤痕的颜色又淡了些，像一道褪色的耻辱印记。
吧台后，范云熙的目光扫过那个角落时，停留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了一瞬。他看到了路眠眼底那片比冬日更冷的死寂，也看到了他手边——除了那杯热可可，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轻薄的、磨砂黑的数位板。
路眠将它连接在自己的旧手机上，指尖在光滑的板面上快速而精准地滑动、点击。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反射出一片冷硬的、毫无情绪的蓝白。他的眼神专注——不，那并非创作时的沉浸专注，更像是一种高度集中、却毫无灵魂的操作。浅褐色的眼瞳里没有灵光，只有一片冰冷的、高效的麻木。
他在接稿。画猫猫狗狗的拟人图。Q版，萌系，大眼睛，粉嫩腮红，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构图简单，色彩明亮饱和，线条流畅得如同流水线作业。一张又一张。屏幕上飞快地切换着草图、线稿、上色、细化。他的指尖在数位板上划出短促的轨迹，像精密的仪器在执行指令。
范云熙看着。他看着路眠完全沉浸（或者说，深陷）在那个由甲方需求、截止日期和程式化笔触构成的虚拟世界里。那个小小的屏幕，像一道新的、更坚固的屏障，将他与现实彻底隔绝开来。他不再仅仅是角落里的一个沉默剪影，而是成了一个在喧嚣咖啡馆里、筑起了电子茧房的孤独劳工。
热可可凉了，奶油塌陷，棉花糖融化。路眠浑然不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需要完成的萌系生物，和指尖下冰冷的数位板触感。只有在需要喝口水润一下干涩的喉咙时，他才会极其短暂地停下，端起杯子，看也不看地喝一口早已冷掉的可可，然后立刻重新投入那毫无创造性的、却能带来病态安全感的重复劳作中。
范云熙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更深的凝重。他认出了那种状态——一种极致的逃避。用机械的、可量化的、能带来微薄报酬的工作，填满每一分每一秒，窒息所有可能滋生痛苦、回忆或真实情绪的空间。这比单纯的麻木更令人担忧，这是一种主动的、自我禁锢的沉沦。那杯热可可，那关上的窗，那个被塞进口袋的牛皮纸袋……似乎都被这道新的电子屏障挡在了外面。
范云熙没有试图去打破这道屏障。他没有走过去提醒可可凉了，没有像上次那样递出任何可能引起对方抗拒的东西。他只是在一位新来的客人，因为路眠角落的位置相对安静，试图端着咖啡走过去时，极其自然地、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拦住了对方：“抱歉先生，那边位置有点问题，麻烦您坐这边可以吗？” 他巧妙地引导客人坐到了另一个稍远的空位。
他维持着那个角落的安静，像守护着一片无形的禁区。只是，当他再次看向那个沉浸在电子冷光中的身影时，眼神里除了沉重的担忧，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等待那层电子茧房出现一丝疲惫的缝隙。
路眠的房间，窗帘依旧紧闭。唯一的光源是电脑屏幕和数位板发出的冷光。空气中弥漫着外卖食物的油腻气味和一种长久不通风的浑浊感。
地上，那个牛皮纸袋依旧躺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速写本和巧克力粉静静地躺在里面，从未被打开。
路眠坐在电脑前，背脊微驼。屏幕上是又一张完成了九成的猫咪拟人图。粉色的蝴蝶结，水汪汪的大眼睛，毛茸茸的爪子捧着一颗爱心。他的指尖在数位板上快速移动，给爱心加上最后的高光和阴影。眼底是浓重的青影和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但那疲惫被一种病态的亢奋掩盖——一种必须完成、必须填满所有时间的、近乎自虐的驱动力。
画完最后几笔，保存，发送给甲方。几乎立刻，手机屏幕亮起，是甲方的回复和新的需求清单。路眠看也没看具体内容，直接回复了一个“收到”，然后立刻点开下一个待完成的文件夹。
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和点击而微微酸痛。他甩了甩手，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昏暗的光线下，那个牛皮纸袋的轮廓在角落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
他猛地移开视线，像被烫到。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他。画那个？用铅笔在纸上涂鸦？像回到小时候？还是像在那个雨天，被范云熙“评价”的时候？不！那太危险了！那意味着打开心扉，意味着面对那些被他死死锁住的、混乱而痛苦的情绪！意味着暴露脆弱！
他不需要！他只需要这个！只需要屏幕、数位板、甲方明确的需求和一笔笔可以量化的报酬！只有在这里，在这个由线条、色块和交易构成的世界里，他才是“安全”的。他才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对生活的“掌控感”——即使这掌控感是如此的虚假和可悲。
他像寻求庇护般，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数位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点开一张新的空白画布，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屏幕上，大脑飞速运转着下一个Q版角色的构图和配色方案。他必须画！必须不停地画！用这些甜腻的、虚假的、毫无灵魂的萌系形象，填满自己，堵住所有可能让黑暗和痛苦渗透进来的缝隙！
他画得飞快，笔触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急促。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小狗拟人的草稿轮廓，圆滚滚的身体，吐着舌头，戴着飞行员眼镜。他熟练地勾线，铺色，加上夸张的腮红……动作越来越快，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追赶着他的东西赛跑。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不是甲方的消息。
屏幕顶端弹出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预览：
[范云熙]：可可换新豆了。
只有六个字。平静的陈述句。像在报告一个无关紧要的店铺更新。没有表情，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对象。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路眠飞速移动的指尖，骤然僵在了数位板上方！
小狗拟人图那只画了一半的飞行员眼镜，线条突兀地停在半空。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随即又疯狂地、无序地擂动起来！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惊慌、抗拒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拽回现实的眩晕感，猛地冲上头顶！
他死死地盯着那条信息预览。浅褐色的眼瞳里，那片因专注画稿而短暂凝聚的、冰冷的麻木，瞬间被剧烈的情绪撕碎！翻涌起惊涛骇浪！他像一只正在织茧的蚕，突然被一束强光照射，瞬间惊慌失措，暴露了所有的脆弱和不堪！
他想立刻划掉那条信息！想关掉手机！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个由萌系生物构筑的电子茧房里！
但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剧烈地颤抖着，却无法落下。那条信息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刚刚加固的屏障，将他从那个“安全”的幻梦中，猝不及防地拖回了现实——那个有范云熙，有热可可，有关上的窗，有被塞进口袋的牛皮纸袋……以及有他自己无边痛苦和绝望的现实！
他做了什么？他回复过那个“嗯”！他接受了那杯热可可！他收下了那个该死的纸袋！他给了对方一个“入口”！现在，对方就顺着那个入口，用一条如此平淡、却又如此不容忽视的信息，轻而易举地入侵了他好不容易构筑的“安全区”！
巨大的恐慌和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数位笔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屏幕上，那只画了一半飞行员眼镜的小狗，用它空洞的、尚未点出高光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旁边，是那条来自“范云熙（隅角咖啡）”的、如同魔咒般的信息预览。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粗重、压抑、带着痛苦鼻音的喘息声在回荡。电子茧房被那条简短的信息撕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现实和更冰冷的自我，如同寒风般灌了进来。他僵在屏幕前，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面对着未完成的画稿和那条如同审判般的信息，动弹不得。冰壳之下，暗流汹涌，这一次，是冰冷的恐惧和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