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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无声的夜 ...

  •   新城的冬日似乎凝固在了最深的阴冷里。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头顶。寒风不再呼啸,只是持续不断地渗透着,带走每一丝残存的热气,留下骨髓深处的僵冷。没有雪,只有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灰。
      隅角咖啡店的角落,连着空了四天。
      那个位置,深色的沙发失去了主人的重量,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墨绿色的桌布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上面没有残留的咖啡渍,也没有冰冷的数位板划过的痕迹。阳光偶尔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空位上投下短暂的光斑,光柱里尘埃无声地悬浮、旋转,如同被冻结的时间碎片。
      范云熙擦拭着咖啡机的金属表面,动作依旧沉稳,力度均匀。但他的目光扫向那个空位的频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高。每一次扫视,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实质的确认。路眠没有来。自从那个在绝对黑暗中回复了冰冷“哦”字的夜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一天,范云熙以为只是需要时间消化那场无声的崩溃。第二天,那空位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口。第三天,沉静的眼眸里沉淀下更深的凝重。第四天,担忧已经化为一种冰冷的确定——那道本就脆弱的缝隙,被那个“哦”字彻底封死了。路眠将自己更深地锁进了那片黑暗的荒原,切断了所有可能被触及的通道。那杯热可可,那扇关上的窗,那个被塞进口袋的纸袋,那条关于新豆的信息……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都像投入了真正的黑洞,没有回响。
      范云熙放下擦拭布,深邃的眼眸望向窗外凝固的灰色街道。他知道路眠的状态有多糟。那个冰冷的“哦”字,那砸裂屏幕的声响(他几乎能想象到),都昭示着一种濒临极限的、自我毁灭式的绝望。那道手背上的旧伤,是否又添了新痕?那个昏暗房间里无声的泪水,是否从未停止?
      他不能再等。也不能再用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打扰”的方式去尝试联系。那条“可可换新豆”的信息,已经是过于激进的尝试,后果是彻底的冰封。
      他需要一种更沉静、更持久、也更无压力的“存在”。一种对方即使完全封闭自我,也无法彻底忽视的存在。
      范云熙转身,走向储藏室。片刻后,他拿着一个东西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巧的、陶瓷的、没有任何图案的白色马克杯。杯壁厚实,线条圆润,握在手中带着温润的质感。他走到那个空置的角落,将这只崭新的白瓷杯,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墨绿色桌布的中央,路眠惯常放咖啡杯的位置。
      杯口空着,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一个安静的守望者。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开始一天的营业。招待客人,制作咖啡,擦拭吧台。动作流畅,神情沉静,仿佛角落那个多出来的白瓷杯,本就是店内陈设的一部分。
      有好奇的熟客注意到那个突兀的新杯子,笑着问:“范老板,换风格了?给新客人准备的?”
      范云熙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解释:“嗯,备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城的寒冷似乎没有尽头。那个角落的位置依旧空着。那只白色的陶瓷杯,静静地立在墨绿色的桌布上,杯口朝着门口的方向,像一个固执的、沉默的灯塔。它每天都被人仔细地擦拭,光洁如新,没有落上一丝灰尘。
      范云熙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掠过那个角落,落在那只白瓷杯上。那杯子空着,却仿佛比任何盛满的饮品都更沉重。它在无声地宣告:我在这里。这个位置,一直为你留着。无论你来或不来。
      路眠的房间,像一座冰封的墓穴。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凝固的灰色世界。空气浑浊,弥漫着外卖食物的油腻气味和一种长久不流通的陈腐感。唯一的光源是地上那部屏幕碎裂、早已没电关机的手机,像一个被遗弃的黑色墓碑。
      路眠蜷缩在电脑椅里,身上裹着毯子,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低热带来的眩晕和沉重感如影随形,鼻塞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鼻音,像垂死的挣扎。他没有再开电脑。那块屏幕上的裂痕,像一道巨大的、狞笑的伤疤,横亘在他和那个虚假的“安全世界”之间,提醒着他的失败和失控。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在低烧的混沌中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的黑暗。思绪像破碎的浮冰,在冰冷的意识之海上飘荡:人工湖边无声的泪水和树上扭曲的鬼面,母亲小心翼翼放在门口的餐食,姐姐颈间那道在记忆中愈发刺目的蜿蜒疤痕,范云熙递来热可可时沉静的目光,那个被他塞进抽屉深处、从未打开的牛皮纸袋……还有手机屏幕上那条冰冷的“哦”字回复。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不想动。不想思考。不想面对任何人和事。只想彻底沉入这片黑暗里,消失。
      然而,某个昏沉的午后,当他从一段混乱的噩梦中挣扎醒来,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时,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泡,极其微弱地浮了上来:
      …可可…
      不是想喝。而是那个词,连同那浓郁的甜香和温热的触感,顽固地钻进他混沌的意识里。然后,不可避免地,带出了那个角落,那扇关上的窗,还有……那个位置上,是否还放着一杯属于他的、温度刚好的热可可?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厚重的麻木!带来一丝尖锐的、带着羞耻感的刺痛!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更深地埋进毯子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抗拒!强烈的抗拒!他不需要!他只想一个人烂在这里!那个地方,那个人,那些无声的“存在”,都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力和无处遁形的羞耻!
      可是……那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那只白色的陶瓷杯……范云熙会放一杯新的可可吗?在那个空着的角落?那只杯子……它还在吗?
      挣扎。无声的、剧烈的挣扎在死寂的黑暗中上演。一边是彻底沉沦的诱惑,一边是那个角落无声的、固执的牵引。那杯热可可,那只白瓷杯,像黑暗荒原上唯一一个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点,即使他拼命想闭上眼睛,那点光也固执地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光线彻底暗沉下去。路眠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眩晕感袭来,他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他摸索着,在黑暗中找到了外套。穿上时,冰冷的布料接触到皮肤,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没有开灯。也没有看抽屉里那个牛皮纸袋。他只是凭着本能,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推开了房门。
      客厅里亮着灯。母亲和姐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看到他裹着外套、脸色苍白地走出来,两人都惊得立刻站了起来。
      “眠眠?你要出去?”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难以置信。 “小眠?这么晚了,外面冷得很!你身体还没好利索!”路雨也急忙说道,颈间的疤痕在灯光下随着她急切的动作微微起伏。
      路眠没有看她们。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脚上随意套上的旧运动鞋上。浅褐色的眼瞳里一片沉寂的死水,只有深处翻涌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挣扎和固执。
      “…透口气。”他的声音闷在围巾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没有解释,没有停留。他拉高了围巾,将脸彻底藏进阴影,然后径直走向玄关,推开了冰冷的家门。
      门外,新城冬夜的寒气如同冰水般瞬间将他淹没!刺骨的冷风穿透单薄的衣物,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肺部旧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浓重的鼻息在围巾下变得更为艰难。他猛地缩了一下脖子,却没有退缩。他只是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像一具没有知觉的躯壳,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般的沉重脚步,融入了街角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寒冷中。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荆棘上。身体在抗议,意识在尖叫着回去!但他仿佛被那个角落、那只白瓷杯的幻影所蛊惑,固执地、沉默地朝着隅角咖啡店的方向挪动。像一个朝圣者,走向一个明知是绝望、却无法抗拒的终点。
      隅角咖啡店已经打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像黑暗中一只不眠的眼睛,冷冷地映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路眠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拍打在他身上。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痛苦的鼻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隔着冰冷的空气和漆黑的玻璃,他望向那个熟悉的角落位置。
      店内太暗了。幽绿的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沙发和桌子的模糊轮廓。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那张墨绿色的桌布上,是否放着一只白色的杯子。
      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片模糊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望和一种更深沉的、被愚弄般的羞耻感,如同冰锥般狠狠刺穿了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在这么冷的夜里跑出来,就为了确认一个可笑的幻影?范云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因为急促和虚弱而踉跄了一下!他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显得无比愚蠢和可怜的地方!想冲回那个冰冷的房间,把自己彻底锁死!
      就在他转身欲逃的瞬间——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咖啡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然后,他看到了。
      在安全出口那幽绿、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下,就在那个角落位置的墨绿色桌布中央,一个小小的、圆润的白色反光点,清晰地、固执地存在着!
      那反光点如此微小,在无边的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它就在那里。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珍珠,固执地反射着那唯一一点微弱的绿光。它的形状,它的位置……是那只杯子!那只白色的陶瓷杯!
      路眠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逃跑的念头被钉死在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微弱的、几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白色光点。浅褐色的眼瞳在黑暗中骤然睁大,里面翻涌起剧烈的、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惊愕,茫然,难以置信,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捕捉到的酸楚……还有更多他自己都无法辨别的感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那层厚重的麻木冰壳!
      寒风猛烈地刮过,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肺部撕裂般地疼痛,浓重的鼻息变成了急促的、痛苦的喘息。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又在冰冷的寒风中变得刺骨!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
      那个白点。那个固执地立在黑暗角落里的、反射着微光的白点。
      它什么也没说。它没有递来热可可。它甚至没有光亮。它只是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永恒的锚点,钉在无边的绝望之海上。
      路眠站在马路对面,寒风呼啸,泪水冰冷。他像一尊被遗忘在冰天雪地里的雕塑,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贪婪地、绝望地凝视着玻璃窗后,那片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属于他的白色反光。冰封的荒原深处,那点微光像一颗投入冻土深处的火种,虽然微弱,却极其真实地……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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