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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迟来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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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的冬夜,寒风像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路眠单薄的身躯上。他僵立在马路对面,泪水滚烫地涌出,又在刺骨的冷风中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在脸颊上留下冰凉的轨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鼻音和肺部深处的剧痛,浓重的白雾在围巾边缘凝结、消散。
他的视线,却像被焊死一般,死死地锁在马路对面、那片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咖啡店落地窗上。安全出口指示灯那幽绿、微弱的光,如同鬼火,勉强勾勒出店内模糊的轮廓。而在那片深邃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央,那个角落的位置上,一个微小的、圆润的白色反光点,正固执地、清晰地存在着!
是它!那只白色的陶瓷杯!
不是幻影!不是臆想!它就实实在在地立在那里,在无边的黑暗里,沉默地反射着那唯一一点微弱的绿光!像一个被遗忘在宇宙尽头的、孤独的灯塔,固执地亮着微不可察的光,只为了等待一艘可能永远不会归航的破船。
巨大的冲击让路眠几乎停止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带来窒息般的眩晕和更深的痛楚!浅褐色的眼瞳在黑暗中睁到极致,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惊愕,被精准捕捉的酸楚,一种近乎被洞穿的羞耻,还有……更多他自己都无法命名、也无法控制的、汹涌而来的东西!
那点微光,什么也没说。没有温度,没有香气,甚至没有形状。它只是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永恒的锚点,狠狠地钉进了他冰封死寂的荒原深处!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终于冲破紧咬的牙关,又被寒风撕碎。他猛地抬手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和刺骨的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双脚像被钉在了冰冷的人行道上,动弹不得。逃跑的念头被这固执的微光彻底击溃。他只能像个迷途的、被冻僵的旅人,绝望而贪婪地凝视着那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点,仿佛那是维系他摇摇欲坠世界的最后一根蛛丝。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拍打在他身上,钻进他单薄的衣领袖口。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指尖和脚趾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和刀片,带着浓重痛苦的鼻息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再待下去,这具破败的身体可能真的会冻僵在这里。
可是……那点光。
它像有魔力。它无声地诉说着:看见你的痛苦,尊重你的封闭,但绝不放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久到泪水在脸上冻成了冰痕。路眠终于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转过身。他没有再看那扇窗,没有再看那个光点。只是低着头,将脸更深地埋进早已被泪水濡湿的围巾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拖着灌了铅般、麻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回家的方向。每一步都踏在绝望和那点微弱牵引力的撕扯之上,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留下沉重而孤寂的回响。
回到那座冰封的墓穴般的房间。反锁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寒冷和……那点微光。路眠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寒冷和剧烈的情绪冲击而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没有开灯,任由无边的黑暗将自己吞没。只有粗重、痛苦、带着浓重鼻音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疯狂回荡。
冷。刺骨的冷从外到内,渗透进每一寸骨头缝里。比外面的寒风更冷的是心底那片被那点微光短暂搅动、又迅速被更深的绝望和羞耻覆盖的荒芜冻土。
他做了什么?像个疯子一样在寒夜里跑出去,就为了确认一个杯子?然后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寒风里流泪?范云熙知道了会怎么想?怜悯?嘲讽?还是那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窒息的了然?
巨大的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他恨自己的脆弱,恨自己的失控,更恨那个能轻易搅动他死水般情绪的人!
目光在黑暗中无意识地游移,最终,定格在房间角落那个模糊的轮廓上——那个被他扔在阴影里、像垃圾一样遗忘的牛皮纸袋。
巧克力粉。速写本。铅笔。
范云熙无声的“窥探”和“施舍”。
一股强烈的、冰冷的愤怒再次涌上!他想冲过去一脚把它踢飞!想把它扔进垃圾桶!想用最恶毒的方式毁掉它!
然而,身体却像被冻僵了般,动弹不得。脑海中,那固执地立在黑暗角落里的白色光点,与眼前这个模糊的纸袋轮廓,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它们都代表着同一种东西——范云熙那沉默、固执、不容拒绝的……“存在”。
抗拒!撕心裂肺的抗拒!他不需要这些!他只想一个人沉沦!这些东西只会撕开他的伤口,让他暴露脆弱!
可是……心底深处,另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却像黑暗中的萤火,极其微弱地闪烁着:那个杯子……它一直在那里……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再次刺破了他厚重的愤怒和自我厌弃。带来一阵尖锐的、带着酸楚的刺痛。
挣扎。无声的、剧烈的挣扎在绝对的黑暗中上演。一边是沉入深渊的诱惑,一边是那点微光和这个纸袋带来的、沉重的、无法忽视的牵引。时间在冰冷的麻木和内心的撕扯中粘稠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身体的颤抖稍稍平复,久到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中变得模糊。
路眠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梦游般的茫然,从冰冷的地板上撑起身。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像个醉汉。黑暗中没有方向,但他却凭着一种奇异的直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了房间的角落。
他在那个牛皮纸袋前停下。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方形的轮廓。
他静静地站着,呼吸带着浓重的鼻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浅褐色的眼瞳空洞地望着地上的阴影,里面翻涌着最后的挣扎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迟滞,蹲下了身。
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了牛皮纸袋粗糙的表面。
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指腹。那触感,像电流般瞬间穿透了麻木的冰层!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真正的火焰烫到!
但下一秒,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抽空般的无力感驱使下,他又伸出了手。这一次,他没有退缩。冰凉而颤抖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牛皮纸袋的封口边缘。力道之大,让粗糙的纸袋边缘在他指腹上勒出了清晰的印痕。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个轻飘飘的纸袋,从冰冷的地板上提了起来。
他站起身,没有开灯。只是紧紧地攥着那个纸袋,像一个攥着赃物的小偷,又像一个攥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走回床边。
他坐下。将那个牛皮纸袋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黑暗中,他低着头,浅褐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膝盖上那个模糊的方形轮廓。呼吸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但之前的呜咽和颤抖似乎平息了,只剩下一种深重的、近乎凝固的疲惫和……一种空洞的茫然。
他攥着纸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再收紧。粗糙的纸面摩擦着皮肤。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黎明的灰白。
路眠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沉重,抬起了另一只手。指尖依旧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开始拆开那个被折叠封死的牛皮纸袋口。
粗糙的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死寂的黎明前,像冰层破裂的第一声微响。
隅角咖啡店迎来了又一个灰蒙蒙的冬日清晨。范云熙像往常一样,第一个推开门。清冷的空气卷着室外的寒意涌进来。他径直走向那个角落的位置。
墨绿色的桌布上,那只白色的陶瓷杯依旧光洁如新,杯口朝着门口的方向,像一个忠诚的守望者。
范云熙的目光落在杯子上,深邃的眼眸里一片沉静。他像往常一样,拿起杯子,走向吧台后面的水槽,准备进行新一天的清洗。
就在他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刷杯壁的瞬间,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触感,似乎……有些不同。
他关掉水流,拿起杯子,凑近吧台明亮的灯光下,仔细地看向杯子的内壁。
在洁白光滑的陶瓷内壁上,靠近杯底的地方,残留着几道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
那痕迹非常浅淡,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像是某种液体(可可?)没有完全被清洗干净,又像是……有人用指尖蘸着什么,在杯底极其小心、极其克制地划过。
范云熙深邃的眼眸凝视着那几道浅淡的痕迹,目光沉静如深海。他伸出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缓缓地摩挲过那几道痕迹所在的位置。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陶瓷光滑表面下那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凹凸感。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带着无尽怜惜的叹息在嘴角留下的短暂印记。
然后,他重新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更加仔细地冲刷着杯子的内壁,直到那一点点残留的痕迹彻底消失不见,杯子再次变得光洁如新,不染尘埃。
他将洗净擦干的白瓷杯,再次轻轻地、稳稳地放回了那个角落位置的墨绿色桌布中央。杯口依旧朝着门口的方向。
窗外,新城的冬日清晨,灰暗依旧,寒风未歇。但吧台明亮的灯光下,那只空着的白瓷杯,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声的暖流,静静地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希望的微光。冰封的冻土深处,那颗微弱的火种,在经历了漫长的、几乎熄灭的黑暗后,终于极其艰难地……稳住了摇曳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