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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湖畔心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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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透过毡房的天窗,在彩色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段成鸣醒来时,发现哈桑已经不在对面的床铺上。他坐起身,听到外面传来低低的读书声。
掀开门帘,他看见肯巴提坐在毡房旁的草地上,教科书摊在膝头,眉头紧锁地做着习题。她偶尔咬咬笔杆,偶尔抬头望天,那副苦恼的模样让段成鸣莫名觉得有趣。
“遇到难题了?”段成鸣走近问道。
肯巴提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段成鸣,做了个鬼脸:“数学快杀了我了。成鸣哥,你们上海的学生都这么聪明吗?哈桑哥哥说复旦的数学题难得上天,可他每次回来还能教我。”
段成鸣在她身边坐下:“哪一题?我看看。”
肯巴提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会做高中数学?”
“曾经会。”段成鸣淡淡地说。在段家,他从小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高中时期就已经在学习大学水平的数学了。
肯巴提半信半疑地把习题册递过去,指着一道函数题。段成鸣扫了一眼,拿起草稿纸,几分钟就写出了清晰的解题过程。
“原来是这样!”肯巴提恍然大悟,随即怀疑地看着段成鸣,“你该不会是数学老师吧?”
段成鸣几乎要笑了:“不是。我做投资并购,数学是基础工具。”
这时哈桑骑着马过来,看到这一幕,夸张地捂住胸口:“我没看错吧?肯巴提居然在认真学习!”
肯巴提立刻炸毛:“要你管!不像某人,说是帮我辅导功课,结果自己先睡着了!”
哈桑下马,揉乱妹妹的头发:“我那是在闭目思考!对吧,成鸣?”说着朝段成鸣使了个眼色。
段成鸣看着兄妹俩斗嘴,突然理解了这种亲密无间的表达方式。他轻声说:“确实,有时候闭目能帮助思考。”
哈桑得意地朝肯巴提扬扬下巴:“看!专业人士都这么说!”
肯巴提哼了一声,却悄悄朝段成鸣投去感激的一瞥。
早饭后,□□对段成鸣说:“今天我们要去喀纳斯湖边放牧,有兴趣一起来吗?那里的景色值得一看。”
段成鸣还没来得及回答,哈桑已经搂住他的肩膀:“当然去!成鸣还没见过我们夏季牧场的美景呢!”
肯巴提也举手:“我也去!数学作业晚上再做!”
古丽娜为他们准备了行囊:馕饼、奶酪、奶茶和一壶马奶酒。“早去早回,”她细心叮嘱,“湖边风大,记得加衣服。”
三人骑着马,驱赶着一小群羊和几头牛,向着远方的湖泊行进。哈桑一马当先,唱着悠扬的哈萨克民歌;肯巴提时不时与他拌嘴,却又不自觉地跟着哼唱;段成鸣跟在后面,感受着这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氛围。
“你看那边!”哈桑突然指着远处山坡上的一片坟地,“那是我们的家族墓地。哈萨克人认为,祖先的灵魂会保佑这片土地和子孙后代。”
段成鸣顺着方向望去,只见山坡上散落着一些墓碑,周围整洁干净,显然经常有人打扫。“你们经常来扫墓?”
“重要节日和家族聚会时都会来,”哈桑点头,“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我们尊重祖先,就是尊重自己的根。”
肯巴提补充道:“哈桑哥哥每次从上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墓地告诉祖父母他回来了。”
段成鸣沉默着。在段家,祖先更多是族谱上的名字和遗产分配的凭据,而非真正的情感寄托。
到达喀纳斯湖时,段成鸣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湖水碧蓝如镜,倒映着远处的雪山和森林,美得不真实。羊群散开在湖边草地上悠闲吃草,几头牛在浅水处歇息。
哈桑找了一棵大树,铺开毡布:“来吧,先休息一下,让它们自己吃草。”
肯巴提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向一群小羊羔,与它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阳光下,少女与羊羔的身影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画面。
哈桑看着妹妹,眼中满是宠溺:“那丫头,说是来帮忙放牧,其实是来玩的。”
段成鸣望着肯巴提无忧无虑的身影,轻声说:“很难想象她和你一样,也要面对学业的压力。”
“草原孩子就是这样,”哈桑笑了,“能玩的时候尽情玩,该学的时候认真学。不像城市里,孩子们时时刻刻都在竞争。”
他从行囊中拿出古丽娜准备的馕饼,掰成三份,递给段成鸣一份:“尝尝我阿帕烤的馕,全村最好吃的。”
段成鸣接过还带着温热的馕饼,咬了一口,外脆内软,带着小麦天然的香甜。哈桑又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奶酪和干果:“哈萨克人有句话:‘分享食物的人,分享的是灵魂’。”
三人靠坐在大树下,静静地吃着简单的食物,看着湖面上掠过的水鸟和远处吃草的牛羊。段成鸣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那种不需要时刻警惕、不需要算计得失的放松。
肯巴提玩累了,跑回来拿起一块馕饼大口吃着,突然问段成鸣:“成鸣哥,上海真的到处都是高楼吗?人们真的住在半空中?”
段成鸣想了想:“差不多。但我办公室的视野,可能还不如这里开阔。”
哈桑接口道:“我第一次去上海时,最不习惯的就是看不见地平线。到处都是建筑,把人框在一个个小格子里。”他朝远处挥手,“看这里,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
肯巴提憧憬地说:“我明年也要考大学了,想去上海,又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段成鸣问。
“怕迷失在高楼大厦里,怕找不到回家的路。”肯巴提轻声说,难得流露出一丝脆弱。
哈桑搂住妹妹的肩膀:“傻瓜,无论你走到哪里,草原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再说了,”他朝段成鸣眨眨眼,“不是还有我在上海吗?虽然马上要毕业了。”
段成鸣突然说:“上海也有它的美。外滩的万国建筑,梧桐树下的老街道,凌晨还在营业的便利店...适应了就好。”
哈桑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你会说这些话。我以为你不喜欢上海。”
“不是不喜欢,”段成鸣斟酌着词句,“只是习惯了把它当作战场,而不是家。”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从不对外人谈论这些感受。
肯巴提被几只小羊吸引,又跑开去玩了。树下只剩下段成鸣和哈桑,安静中只听见风声和远处的羊叫。
哈桑打破沉默:“你昨天问我,为什么我们这么容易接受陌生人。”他捡起一根草茎在手中把玩,“在草原上,生存从来不是容易的事。寒冬、暴风雪、狼群...任何一次灾难都可能让人失去一切。所以哈萨克人相信,只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生存下去。”
他指向远方的几顶毡房:“你看,那些牧民可能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有需要,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帮助彼此。这不是无私,而是千百年来草原教给我们的智慧: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
段成鸣沉默片刻,突然问:“那你为什么从上海回来?复旦毕业的经济学高材生,在上海应该有很好的发展机会。”
哈桑笑了,笑容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记得我昨天说的吗?现代和传统并不冲突。我学经济学,就是为了更好地发展家乡。阿塔的石油生意需要现代化管理,草原的旅游资源和农产品需要推广...”他的眼睛闪着光,“为什么一定要在‘回归传统’和‘完全现代化’之间二选一呢?我们可以找到第三条路。”
段成鸣真正惊讶了。他原以为哈桑回归草原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怀旧,却没想到背后有着清晰的规划和思考。
“你很特别。”段成鸣罕见地直接表达感受。
哈桑大笑:“每个哈萨克人都这样!我们既能在马背上奔驰,也能在股市中驰骋!”他突然正经起来,“其实你也一样。表面上是精于计算的商人,但会修马鞍,会做数学题,还会...”他狡黠地眨眨眼,“偷偷让着我那个傻妹妹。”
段成鸣怔住了。多年来,他习惯了被人畏惧、被人奉承、被人算计,却很少有人真正看到盔甲下的他——或者更准确地说,很少有人尝试去看。
“我母亲...”段成鸣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来新疆看看。但她被困在上海,困在段家,直到去世都没能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外人提起母亲。哈桑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是个画家,却嫁入了商业世家。段家不需要艺术,只需要能带来利益的联姻。”段成鸣的目光投向远方的湖面,“我十岁时,她开始教我画画,说‘至少让你看到世界不只是数字和合同’。但父亲发现后禁止了,说那会让我变得软弱。”
哈桑轻声问:“你还画画吗?”
段成默摇头:“她产后抑郁去世后,就再没有画过。后来才知道,她偷偷给我留了一封信,夹在她最珍爱的画册里。信中她说,最向往阿勒泰的草原,希望有一天我能替她来看看。”
他停下来,惊讶于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在上海,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甚至连暗示都没有。
哈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吗?哈萨克人相信,逝去亲人的灵魂会化作风,吹过他们生前向往的地方。也许此刻,你母亲正与我们一同感受着这片草原的风。”
段成鸣感到胸口某种坚硬的东西融化了。他抬眼望去,肯巴提正抱着一只小羊羔向他们跑来,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一道光环。
“成鸣哥!哈桑哥哥!看这只小羊多可爱!”肯巴提气喘吁吁地跑近,小羊在她怀里温顺地叫着。
哈桑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草屑:“该收拾一下了,傍晚前要回去。”
回程的路上,三人并骑行进。肯巴提兴奋地计划着暑假剩下的时间。
“好好做作业!”哈桑插嘴,立刻遭到肯巴提的追打。
段成鸣看着兄妹俩在草原上追逐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家”的温暖——不是那个豪华却冰冷的段家大宅,而是这种简单却真挚的亲情。
夕阳西下时,他们回到了毡房聚集地。古丽娜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也从石油公司的事务中回来了。
晚餐时,□□注意到段成鸣变得更加放松,甚至会主动询问哈萨克族的文化习俗。当听到哈萨克人如何庆祝丰收、如何举办婚礼、如何传承古老技艺时,他的眼中闪着真正的好奇。
睡前,哈桑对段成鸣说:“谢谢你今天分享的故事。在草原上,分享回忆是最珍贵的礼物。”
段成鸣站在毡房外,望着满天星辰。他想起母亲信中的话:“那里的风是自由的”,现在他终于理解了——自由的不仅是风,更是人心。
那一刻,段成鸣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再多留几天,真正体验这种生活,这种母亲向往却从未得到的生活。
夜风中,他仿佛听到了母亲轻柔的笑声,随着草原的风,飘向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