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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泽披天下之心 ...

  •   苏令仪说完话,便又转回头,专心致志地喂鱼,仿佛刚才那番带着试探与期许的言语不过是随口一提。

      王晦暗自庆幸她没有察觉自己方才的失礼和失神,悄然握了握拳,平稳有些纷乱的心绪。

      他看着苏令仪垂眸凝视池鱼的侧影,长而密的羽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遮住了眸中光彩,让人猜不透她此刻想法。

      “娘子……可是近来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王晦知道这么问不妥。依着礼数,他一个外男,实不该如此直接探询未出阁女子的私事,她家中自有父兄师长可倚仗,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但今日既然应了郡主这番邀约,苏令仪方才又明显意有所指,他还冥顽不灵谨守礼制,反而失了本心。

      他行事自有自己的原则,于学问上便鄙夷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于人事上,既已窥见端倪,便不会装作视而不见,含糊过去。

      顺着她的视线,他也将目光转向池中那些悠闲摆尾的胖鱼儿,放缓了语调,声音比平日更添几分温和:“虽说……王某此言或有些冒犯,但你我二人既有此一晤,若娘子心中有何顾虑,或王某尚可信任,不妨直言。”

      “倘有力所能及之处,某自当尽力。”

      苏令仪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他果然是个心思敏锐且人品贵重的君子。母亲为她千挑万选定下这样一位郎君,也是煞费苦心。

      他如此优秀,人品端方,却因种种缘由至今尚未婚配,这正是与自己的一番机缘,自己应当争取的!

      既然天意如此,薇儿又这般费心安排,她应下的时候就决定了要试着争取一番的不是么?

      或许……他能……

      苏令仪暗自长长舒了一口气,将胸中徘徊的犹豫与忐忑倾吐出去。

      她转回身,轻轻拍了拍手,掸去指尖并不存在的尘埃。

      候立在侧的女使立刻上前,奉上湿帕子为她净手。

      王晦静立一旁,并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着。

      苏令仪整理好衣袖,抬起头,目光落在面前男子身上。

      秋日暖阳透过竹叶缝隙,在他清俊如玉的面庞上投下斑驳光影,更衬得他鼻梁高挺,唇线分明。

      他身姿挺拔如松,静静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静气度,风光霁月,不外如是。

      她定了定神,温声开口,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坚定:“郎君可知,城西榆林巷的锦心绣庄?”

      ……

      傍晚,王晦回到府中,刚踏入前厅,便见小叔王谨正陪着婶母说话。

      见他回来,王谨挑眉打趣道:“哟,回来了?今日明明一同出的门,某人倒好,把叔叔婶婶并小堂弟都撇下,自己先走了?”

      旁边年仅小堂弟眼睛骨碌碌一转,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到大哥哥他和……”

      话未说完,便被婶母笑着一把捂住了嘴:“小孩子家家的,你能看到什么!今日郡主不是送了你一套新版的‘大学士之路’么?我怎好像听你说落在马车上了?”

      堂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猛地跳起来:“啊!我的卡牌!墨条儿!快,快随我去找找,到底落哪儿了!”

      边喊边拉着自己的小书童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王晦面不改色,无视了叔叔婶婶带着了然与促狭的目光,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径直回了自己书房。

      刚坐下不久,小厮便送来一份帖子:“大公子,这是门房刚送来的。”

      王晦接过打开,竟是苏家五郎苏代下的帖子,邀他明日同游,地点赫然便是——城西榆林巷,锦心绣庄。

      他修长的手指在紫檀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低声自语:“绣庄么……”

      ……

      是夜,林薇留宿在苏府。

      与苏颂讨论完钟表后续优化的大致方向后,她终于按捺不住压抑了一整天的熊熊八卦之火,钻进了苏令仪的闺房,非要与她同榻而眠。

      “明天带我一起去吧?带我嘛带我嘛!”林薇抱着苏令仪的胳膊摇晃,“虽说让苏五哥下了帖子,可多个女伴一起岂不更好?也免得旁人觉得太过刻意。”

      宋代男女相约,多有亲友兄妹相伴,以避嫌疑,多人同游也显得更为自然得体。

      苏令仪正帮她取下头上的最后一支发簪,闻言微笑道:“王郎君……应当也会带家中姐妹一同前往吧?”

      她猜测着以王晦的言行来看,必会周全礼数。

      “那多明显啊!”林薇嘟囔,“多我一个也不多嘛!反正谁不知道我呀,就是个爱凑热闹的。”

      她想要一线吃瓜的心情无比迫切,这可是她亲手撮合、真心嗑上的第一对CP!

      颜值顶配,智商在线,虽然目前糖分还少,但她可以自己拿着放大镜找啊!

      自己抠出来的糖,那才是真的甜!哪像之前颖娘和郑谕,那狗粮撒得又直白又腻人,后来她都不想跟他俩一块儿玩了,又胀又噎又齁。

      “薇儿,”苏令仪不赞同地看着她,“莫要如此妄自菲薄。外间之人不明就里,岂知你胸中丘壑?何必总以‘爱玩’自居?”

      林薇却浑不在意地一笑,洒脱道:“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呢。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

      她轻哼一声,带着几分超然,两手夸张的比划着,学着9527的动作,“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说完又觉得自己真有放飞了,噗呲笑出声,抱住苏令仪胳膊耍赖:“所以!好姐姐,明天一定要带我嘛!”

      苏令仪被她缠得无法,终是笑着应下。

      两人洗漱后躺下,动作间,苏令仪不经意瞥见林薇腰腹间一片未完全消退的红紫色暧昧痕迹,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她吓得立刻坐直了身子,连忙扶住林薇的腰,声音都带了颤:“薇儿!你这……这是怎么弄的?!”

      她未经人事,第一反应是林薇受了重伤,手指悬在空中,不敢触碰,生怕弄疼了她,“可请大夫看过了?上过药了没有?”

      林薇:“……”

      求一张离开地球的船票啊啊啊啊!

      尴尬得能直接用脚趾抠穿这拔步床了!该死的折彦质,手劲怎么那么大!都三四天了还没完全消!

      这其实也与她自身体质有关,她这身体看似健康,实则底子偏虚,气血不甚充盈,毛细血管的恢复能力不太好。

      加之被沈姑姑等人精细养着,手上或者还有点薄茧未消,可身上皮肤格外细嫩,极易留下痕迹,寻常磕碰都得好几日才能消退。

      眼看苏令仪急得就要下床去喊人请大夫,林薇忙拉下亵衣衣角,胡乱在腰上揉了几下,讪讪道:“没事啦没事啦!真不是受伤,就是……体质原因,我不痛不痒的,过几天自己就消了。”

      为了证明,她又用力揉了两下,“你看,真的没事!”

      苏令仪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略显心虚的表情,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痕迹可能代表什么!

      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脸颊飞红,声音低若蚊蚋:“薇儿你…你怎…”

      林薇一把抓住她的手,赶紧打断:“好啦好啦,真没事儿,看破不说破嘛~” 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苏令仪心绪复杂,诸多念头闪过,但见林薇明显不愿多谈,便也按下不提,只拉着她重新躺好。

      两人各怀心思,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闺中密语,直至夜深。

      翌日是个大晴天,“秋老虎”发威,日头毒辣炙人。

      林薇与苏令仪皆戴了轻纱帷帽,与苏代一同出门。

      林薇靠在苏令仪肩上打瞌睡——昨夜聊得太晚,她被沈姑姑管着早已养成规律的作息,竟有些熬不住夜了。

      苏令仪则就着车窗透入的光线,一页页仔细翻阅着手中整理的册子,上面是近日织机改进遇到的问题汇总,以及吴婆婆反馈回来的各项数据。

      马车在锦心绣庄门口稳稳停下。

      苏代先下车,然后转身,彬彬有礼地伸手扶两位女眷。

      林薇立刻醒神,甜笑着道谢:“多谢五哥!”她在素来严谨端方的苏代面前,总是格外乖巧。

      苏令仪也轻声道:“今日有劳五哥了。”

      苏代面色平和:“三妹妹客气了,此乃分内之事。早听闻妹妹于织机改良上多有建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于民生大有裨益。今日正好请妹妹为我讲解一番,也好开开眼界。”

      苏令仪并未谦虚推辞,她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有着发自内心的自豪,正色道:“五哥既有此心,小妹定当知无不言。”

      “郡主,苏兄,苏娘子……” 早已候在门口的王晦上前见礼。

      他身旁果然跟着一位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眉眼灵动的小姑娘,正是他的亲妹,名唤王蔷。

      几人相互见礼,林薇也笑着与王蔷打了招呼。

      王蔷在家中年纪最小,平日里连父亲的冷脸都敢凑上去撒娇卖憨,唯独最怕自家大哥。

      昨晚兄长突然说要带她来绣庄,可把她吓得不轻,还以为自己近日偷懒女红课业的事情东窗事发,大哥要亲自来“视察”了。

      直到晚上母亲悄悄来问她兄长都说了什么,看着母亲那带着笑意的眼神,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和苏家姐姐一同出游。

      还好还好,她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来罚她的就好!

      绣庄的掌事胡管事和吴婆婆早已迎了出来,引着众人往里走。

      胡管事是个爽朗的性子,一见苏令仪便迫不及待地汇报:“三娘子!前日同您说的卡线问题,我等按您提的法子改进了梭子进线口,果然给解决了!顺畅得很!”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洪亮起来:“还有咱们那大型织机,如今改造得是越发好了!一人操作,能同时织出三匹素缎!这效率,一人能顶过去十人!”

      “若是那蒸汽推动的再稳定些,散热再好些,一人顶五十人也绝非虚言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散热的问题,我们也按娘子说的,让匠户加了排汽竹管,虽说现在带动效果还不太理想,蒸汽损耗也大,但总归……”

      他们口中不断提及的织机运作和问题解决情况,其中关窍,除了林薇,其余几人都听得是云里雾里。

      这……竟然是在说织机?是他们知道的那个织机么?……

      即便是对妹妹的研究有所了解的苏代,也无法完全理解这些机械原理如何与织布联系得如此紧密。

      王晦更是听得心中震动,他虽然不懂具体技术,但那“一人顶十人”、“一人顶五十人”的话语,其中蕴含的意义,他却是懂得的。

      他侧目看向身旁正与管事侃侃而谈、神色专注而自信的苏令仪。

      她好像一直都在带给他的意外与冲击,一重接着一重。

      “哇!!!”

      当众人被引至一间宽敞的工坊内,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就连沉稳的苏代和王晦也忍不住面露惊异,王蔷更是直接惊呼出声!

      这……这是什么?!

      若非提前知晓,谁能认出这是织布的工坊?

      只见一排排打磨得银光锃亮的金属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插着无数纺锤,数不清的各色丝线在其间自行转动,交错往复,令人眼花缭乱,却又隐隐遵循着某种奇异的秩序。

      整个工坊内热气蒸腾,几名穿着利落短打的织工穿梭其间,时而调整着连接着锅炉的蒸汽转轴阀门,时而手脚麻利地整理着架子上旋转的纺锤……

      这宛如未来景象的场面,让几人瞬间失语。

      苏令仪却微微摇了摇头,轻叹道:“还是不行……效率和稳定……”

      王蔷惊诧地反问:“这……这还不行?!”

      她震惊得几乎语无伦次,“这、这么……若不是知道这是绣庄,我、我还以为进了将作监的兵器作坊呢!”

      林薇却明白,苏令仪说的不行是真的。眼前的蒸汽织机,更多是展现了机械工艺之美与蒸汽驱动带来的跨时代震撼。

      虽然是突破性的变革,可其实蒸汽驱动效能有限,纺锤旋转看着唬人却慢的很,许多环节仍需大量人工辅助,实际效率远不如大型织机高。

      距离自动化生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不过这才正常嘛,科技树哪里这么好开,作弊也不行。

      胡管事也知问题尚多,忙道:“娘子莫急,这等开创之举,本非一蹴而就。咱们且一步步来。”

      “不过,咱们再去看看大型织机,那却是实打实地见了大成效!诸位请随我来这边!”

      一行人又来到另一间工坊。

      有了前面那充满机械震撼力的场景打底,这边整齐排列的大型手摇织机虽然也颇为壮观,却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这些织机体型庞大,结构精巧,咳,其实就是林薇抄了珍妮纺织机的简易图纸啦,然后苏令仪和织工绣娘们琢磨着改的。

      只见一名织工坐在织机前,通过手摇曲柄,便能同时控制多个绦梭和经线开口,高效地织造出宽阔的布帛。

      “哇!”王蔷又是一阵惊叹,跑到一台织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流畅的动作,“苏家姐姐,这…这也是你主持改制出来的么?”

      苏令仪笑着点头,解释道:“大型织机古已有之。江宁织造的‘妆花缎机’、‘织金罗机’,楼高数丈,结构更为繁复精妙,专攻‘通经断纬’、‘挑花结本’之技,于织金、妆花等顶级工艺上堪称登峰造极。”

      她顿了顿,回头望了林薇一眼,得到对方一个鼓励的笑容,才继续道,“我受郡主启发,目前的改造,更侧重于织造效率的提升与操作的简化,使得一人可同时看顾多匹织造,于寻常绸缎、棉布的产量提升上略有心得。”

      “但论技艺,与江宁织造的精工细作,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林薇接过话头,语气坚定:“那不一样,产品定位不同,价值意义便也不同。技艺登峰造极,追求美轮美奂,固然是传承与艺术的瑰宝。”

      “但若能提升效率,增加产量,使得更多百姓能穿得起、用得上更优质的布帛,泽被天下,普惠万民,这同样是光照千秋的伟业!”

      她看着苏令仪,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真诚的赞赏,“我觉得,令仪姐姐你做的这件事,超棒的!”

      苏令仪看着她的眼睛,唇角扬起一抹明亮而自信的笑容,轻轻颔首,坦然应道:“嗯,超棒的!”

      王晦静静地凝视眼前述说自己钻研心得和女子,她周身仿佛笼罩了一层耀眼光晕。

      他心头微动,闯入了几尾游鱼,是昨日那几尾胖鱼儿么?

      它们闲适摆尾,却激荡起层层叠叠、再难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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