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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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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六年冬,第一场雪来得又急又凶,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压着皇城金顶,鹅毛大的雪片被朔风裹挟,抽打在朱红宫墙上,簌簌作响,很快覆上一层刺目的白。
墨惜就是在这样的风雪天里,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掼回了这个世界。
意识回笼的瞬间,刺骨的寒意先于视觉侵袭了他。冰冷坚硬的触感抵着背脊,四周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木料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极度不安的……血腥气。
他猛地睁开眼,视野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交错的黑沉房梁,蛛网在角落摇晃。身下是冷硬的地板,似乎铺着薄毯,但寒意依旧透骨。他躺在一座高台之下,这高台……他目光缓缓上移,心脏骤然紧缩。
九龙盘绕的鎏金宝座,明黄软垫,御案上堆叠的奏章……这里是紫宸殿,大胤朝皇帝日常听政议事的偏殿。而他此刻所在,正是龙椅御阶之下,臣子觐见时跪拜的位置。
可殿内空无一人。没有侍立的宫人,没有值守的禁卫,连惯常萦绕的龙涎香气都闻不到,只有穿堂风刮过殿角铜鹤灯台发出的呜咽,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不对,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他试图坐起身,四肢百骸却传来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胸口,仿佛被重锤狠狠砸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痛。这不是他“死遁”前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更像是……刚被蛮横地塞进某个容器,尚未磨合妥帖。
“系统?”他在脑中无声呼喊,带着一丝侥幸和难以压制的愤怒。
死寂。那个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最终又强行把他弄回来的机械音,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得喉咙发痒。必须离开这里。不管发生了什么,这绝不是他该出现的地方,更不是他该出现的时间点。记忆最后停留在完成“假死”任务,脱离世界的抽离感,怎么一睁眼又回来了?还直接出现在了紫宸殿?
他撑着地面,咬牙站起,脚步虚浮地踉跄了一下。身上穿着寻常的青色文士袍,料子普通,绝非官服。他低头打量自己,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确实是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系统捏造的、用于投放这个世界的身体。
目光扫过殿内,试图寻找些许线索。御案上的奏章堆放得并不整齐,有几本甚至滑落到了地上。一侧的鎏金狻猊香炉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烟气。殿角巨大的铜镜映出他苍白模糊的影子。
就在他强忍不适,准备朝着记忆中侧殿小门挪去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
墨惜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他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地,侧身闪到一根粗大的蟠龙金柱之后,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渐近,不疾不徐,踩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墨惜紧绷的心弦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明黄色的袍摆,用金线绣着细致的云纹,下缘沾了几点深褐,像是干涸的泥渍,又或是……墨惜瞳孔微缩。袍摆的主人踏上御阶,转身,坐入了龙椅之中。
是谢韶。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身常服,明黄的颜色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眉宇间没有了墨惜记忆中的温润倦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寂。他五官依旧俊美,甚至因为褪去了那层刻意营造的柔和,而显出一种锐利的、惊心动魄的俊朗。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薄唇紧抿,没什么血色。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墨惜躲在柱后,心跳如擂鼓,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他看到谢韶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手中之物上。那是一只玉扳指,质地温润,但在偏殿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那玉的沁色……红得有些不正常,像是浸透了什么浓稠的液体,已然干涸,留下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
谢韶用拇指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抹暗红,动作轻柔,却无端让人心底生寒。
然后,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目光并未刻意搜寻,却精准无比地,投向了墨惜藏身的蟠龙金柱方向。
墨惜猛地闭紧眼睛,死死贴在冰冷的柱身上,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隔着一段距离,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过来,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风雪扑打窗棂的声音格外清晰。
就在墨惜几乎要忍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他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嗤笑。很轻,短促,却像一根冰针,扎进耳膜。
“呵。”
接着,是谢韶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少年时清越的嗓音,而是压得有些低,带着一丝刚醒来般的微哑,却字字清晰,慢条斯理地,滚落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
“墨卿,”
两个字,让墨惜如遭雷击,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逆流。
“朕演了十年仁君,”谢韶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今日的雪,“才钓回你这只……”
他顿了一下,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缓缓吐出后面四个字:
“漏网之鱼。”
墨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钓回?漏网之鱼?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十年的温吞、隐忍、依赖……全是演的?就为了……钓他回来?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刺骨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住。
谢韶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回应,也不急于将他揪出来。他又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染血玉扳指,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那暗红的痕迹,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
“这玉,染了色,倒是比原先更好看些。”他像是在对玉说话,又像是在对空气低语,“你说是不是,墨卿?”
墨惜咬紧牙关,齿根都在发酸。他不能出去,绝对不能。眼前这个人,陌生得让他心寒。
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谢韶似乎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然后,墨惜听到一声轻微的“啪嗒”声,像是什么东西被随手丢在了地上。
他忍着心悸,极慢、极小心地,将视线从金柱边缘探出一点点。
只见龙椅前方,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躺着一本蓝皮册子。册子不厚,边角却磨损得厉害,封面甚至有些卷边,像是被人反复摩挲翻阅过无数次。封面上是四个熟悉的、他曾亲手写下的楷体字——
《帝王权术》。
那是他刚穿越过来,绑定系统,任务是辅佐这位未来会黑化的男主谢韶,确保剧情顺利走向“明君”终点时,怕少年天子在深宫寂寞,也怕他走了歪路,熬夜默写整理的现代权谋思想杂烉,夹杂着一些历史典故和处事道理,当做睡前故事,一章章讲给他听的。
后来他“死”了,这本书,竟然还在谢韶手里?还被翻烂成了这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如果谢韶早就察觉他的“异样”,如果那十年的温和表象下早已暗流汹涌,如果连他留下的这本册子都被如此“珍视”地研读揣摩……
那他回来做什么?自投罗网吗?
“系统……”他再次在脑中绝望地呼唤,依旧只有一片虚无的忙音。
殿内重新陷入了沉寂。只有谢韶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和那本被丢弃的《帝王权术》无声地躺在那里,像一道嘲讽的烙印,烫在墨惜眼底。
雪,越下越大了。狂风卷着雪沫,扑在紧闭的雕花长窗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仿佛无数细小的爪牙在拼命挠抓着,想要窥探这金碧辉煌牢笼内,刚刚上演的、令人窒息的重逢。
墨惜背靠着冰冷的蟠龙柱,滑坐下去。殿内的地龙似乎没有烧旺,寒气一丝丝渗入骨髓。他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试图从这短暂的黑暗中汲取一点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十年。
他辅佐了谢韶十年。从对方还是一个在深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落魄皇子开始,一步步,看着他扳倒权臣,坐稳龙椅,收敛棱角,戴上温润仁厚的面具。墨惜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完成任务,是在引导一颗可能长歪的苗走向正途,是在用他知道的那些“先进”思想,为大胤、为谢韶铺一条更平坦的路。
他甚至真的,对那个逐渐依赖他、信任他、会在疲惫时对他露出些许真实脆弱眼神的少年天子,产生过类似师长、类似友人的感情。所以“死遁”任务完成时,他并非全无触动,只是系统的强制力不容抗拒。
可现在……漏网之鱼?
原来他所以为的引导、辅佐、甚至那一点点情谊,在对方眼里,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心知肚明的表演,一场耐心极佳的垂钓。
那本被翻烂的《帝王权术》,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他教他权谋,教他制衡,教他隐忍,教他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乃至出色的帝王。他倾囊相授,唯恐他吃亏。如今看来,谢韶学得很好,好到青出于蓝,好到能将这份“所学”,完美地应用在包括他墨惜在内的所有人身上。
殿上那位,如今已是一头彻底苏醒、獠牙森冷的猛兽。而他,是懵懂撞回陷阱的猎物。
该怎么办?
硬闯?紫宸殿外必有禁卫,他如今这状态,无异于送死。
继续躲?谢韶显然已经发现了他,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主动权从来不在老鼠手里。
谈判?以什么身份?以什么筹码?一个“死而复生”、来历不明、曾欺君罔上的“前朝余孽”?
墨惜的思维乱成一团麻,恐惧和冰冷的绝望交织。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这个他一度以为可以凭借“先知”从容应对的书中世界,已经彻底脱轨。而造成这一切脱轨的源头,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和他那该死的任务,以及那本《帝王权术》。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格外漫长。风雪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衬得大殿死寂如坟墓。
忽然,那平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嗒。嗒。嗒。
不紧不慢,从御阶上下来,朝着他藏身的金柱方向走来。
墨惜浑身僵硬,连颤抖都忘了。他能感觉到那明黄的身影在靠近,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阴影似乎已经笼罩了他蜷缩的角落。
脚步声在柱子前停下。
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然后,他听到谢韶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是那种平静到诡异的调子,甚至比刚才更轻缓了一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墨卿,”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地上凉。”
墨惜猛地抬头。
谢韶就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垂着眼帘看他。年轻的帝王背对着殿内昏黄的光线,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神情,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清晰地映出墨惜此刻狼狈惊恐、面无血色的样子。
他伸出手,指节分明,手指修长干净,甚至称得上好看。就这么摊开在墨惜眼前,掌心向上,是一个看似邀请的姿态。
“起来。”谢韶说,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我们,该好好叙叙旧了。”
墨惜的视线落在那只手上,又飞快地移开,落在谢韶腰间。那里悬着一柄短刃,刀鞘镶嵌着宝石,华丽非常,但刃口处,有一点未能擦拭干净的新鲜血迹,已经凝固发黑,刺目惊心。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叙旧?用染血的玉扳指,用刃带血污的短刀,在这空无一人的、冰冷的大殿里?
谢韶似乎并不着急,维持着伸手的姿势,耐心地等着。只是那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墨惜身上,一寸寸刮过他的皮肤,冰冷而专注。
窗外,风雪正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