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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暗棋布局·借王爷之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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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针之事,最终如石沉大海。
东宫的彻查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推出来几个无关紧要的、与林微言母家有些远亲关系、却又查无实据的旁支子弟顶了罪,流放边陲了事。萧璟的怒火似乎平息了,对谢琢的赏赐与关怀愈发细致入微,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甚至亲自过问他的饮食起居,仿佛要将所有的愧疚与补偿都倾注在他身上。
林微言的禁足并未解除,反而看守得更严了些。东宫上下皆知,林公子此番是真的触怒了殿下,失了圣心。往日巴结奉承之人,顷刻间作鸟兽散,偏殿门庭冷落,如同冷宫。
表面看来,谢琢大获全胜。太子信重,隐患暂除,他似乎可以安心在这皇觉寺中,继续扮演他柔弱无害、备受呵护的忠臣角色,静待伤愈。
然而,听竹轩内,谢琢对着窗外再度阴沉下来的天空,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
毒针之事,看似他成功反击,让林微言吃了暗亏,却也给他敲响了警钟。
林微言比他想象中更为疯狂狠毒,也更沉不住气。这次失败只会激怒他,下一次的反扑,必定更为酷烈刁钻,防不胜防。
而更让谢琢感到隐隐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前世记忆所带来的“先知”,正在随着他的每一次出手干预,而逐渐变得模糊和不可靠。世界的轨迹正在偏移,一些原本应该发生的事,或因他的行动,或因其他势力的介入,出现了变数。
比如,那日竹林深处击落毒针的石子,以及那道一闪而逝的黑影…那绝非东宫或林微言的人。
是裴珩。
他一直都知道,那个男人在看着他。以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深不可测的方式。
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庇护,却又完全看不透对方棋局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
他不能再仅仅依赖前世的记忆了。他需要更实时、更精准的信息,需要一双能看透这重重迷雾的眼睛。
而普天之下,拥有这样一双“眼睛”,且可能为他所用的…唯有靖北王,裴珩。
借力打力,终非长久之计。他需要真正借来那双“眼”,看清棋局,方能落子无悔。
机会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
毒针风波过去不到十日,裴珩再次驾临皇觉寺。并非为了探病,据说是陪同一位云游至此、德高望重的佛门大师论经。
消息传到听竹轩时,谢琢正对着一局残棋沉吟。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厮杀,形势微妙,一如他此刻心境。
他沉默片刻,放下手中捏得温润的白子,吩咐小禄子:“更衣。去藏经阁。”
小禄子有些讶异:“大人,您今日还未服药,外面天阴风大,怕是…”
“无碍。”谢琢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忽然想起前日所阅经文有一处不解,需去藏经阁寻本旧注疏印证。”
理由冠冕堂皇。小禄子不敢再劝,只得替他披上那件月白狐裘,又塞了个手炉,仔细搀扶着出了门。
藏经阁位于后山僻静处,平日除了洒扫僧侣,少有香客至此。今日却因有贵客在,阁外远远便能见到几名玄衣侍卫肃立值守,气息沉凝。
谢琢仿若未见,只低声咳嗽着,在小禄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踏上藏经阁古老的木制台阶。
刚至门口,便与正从里面走出来的一行人撞个正着。
为首者,正是裴珩。他身旁跟着一位眉目慈和、披着大红袈裟的老僧,两人似是刚结束论经,正缓步而出。
见到谢琢,裴珩脚步微顿,目光落在他被风吹得泛红的脸颊和略显急促的呼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谢主簿?如此天气,何以至此?”
那老僧也投来目光,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谢琢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惶与窘迫,忙松开小禄子的手,躬身行礼:“不知王爷与大师在此,臣冒昧冲撞,请王爷、大师恕罪。”他因动作急促,又是一阵低咳,气息不稳道,“臣…臣只是想来寻本经疏…”
裴珩的目光在他单薄的身形和苍白的脸上扫过,淡淡道:“经疏何时皆可寻,身体为重。”语气虽平,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反驳的威仪。
那老僧亦温声道:“小施主面色不佳,似有不足之症,确不宜吹风受寒。佛法在心不在卷,不必急于一时。”
谢琢闻言,脸上愧色更浓,愈发显得局促不安:“是…臣思虑不周…这便回去…”
他行礼告退,脚步虚浮地转身,在小禄子的搀扶下,慢慢向下走去。背影瘦削,裹在厚重的狐裘里,依旧显得弱不禁风。
然而,就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即将拐入旁边小径时,他的脚下似乎被积雪覆盖的 uneven石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踉跄!
“大人!”小禄子惊叫一声,慌忙去扶,却慢了一步。
谢琢并未摔倒,只是手臂下意识地挥出,扶住了旁边一棵老梅树的树干,才堪堪稳住身形。但袖中一方素白绢帕,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飘落出来,被寒风一卷,恰好落在身后不远处的裴珩脚边。
绢帕素净,一角却以同色丝线绣着一枚极小的、不易察觉的青竹图案。
裴珩垂眸,目光在那方绢帕上停留了一瞬。
身旁侍卫欲上前拾起。
裴珩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自己俯身,修长的手指捡起了那方还带着些许清冷药香的绢帕。
谢琢此刻已站稳,回过头,正好看到裴珩拾起他的绢帕,脸上顿时腾起一片赧然的红晕,慌忙道:“臣失仪!污了王爷的手…”说着便要上前取回。
裴珩却并未立刻将绢帕还给他,指尖摩挲着那枚小小的青竹绣纹,抬眼看他,目光深沉难辨:“无妨。谢主簿似受惊不小,可需唤太医?”
“不必不必!”谢琢连连摆手,愈发窘迫,“臣无事…只是…只是方才…”他似是想解释为何如此惊慌,言辞却有些混乱,“方才想到近日听闻的一些朝野传闻,心中不安,方才走了神…惊扰王爷,臣万死…”
他语焉不详,眼神闪烁,一副心有余悸、却又不敢多言的模样。
裴珩静静地看着他,并未追问是何种“传闻”能让他如此失态,只将绢帕递还给他,语气平淡:“雪路难行,小心脚下。”
“谢王爷…”谢琢接过绢帕,如同接过烫手山芋般迅速塞回袖中,脸颊绯红,不敢再看裴珩,匆匆行礼后,便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背影仓促,透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裴珩站在原地,望着那抹仓皇消失在雪径尽头的月白身影,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
他并未在原地停留多久,便与那老僧一同离去。
藏经阁前恢复寂静,唯有寒风卷过梅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回到听竹轩,谢琢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边。
脸上所有的惊慌、窘迫、赧然早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他从袖中取出那方绢帕,展开,看着角落那枚小小的青竹绣纹。
这不是一方普通的绢帕。青竹图案,是他与父亲一位早已隐退、却依旧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旧部之间,极其隐秘的联系暗号。方才他故意掉落此帕,又故意提及“朝野传闻”,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投向裴珩的试探。
他在赌,赌裴珩能认出这枚暗号,至少,能察觉到这方绢帕的不同寻常。
更是在赌,裴珩会对他口中的“传闻”感兴趣。
若裴珩有心,自然会顺着这枚青竹暗号查下去,便会“偶然”发现,那位旧部近日正在暗中打听一些关于吏部考功司某位郎中的陈年旧事——而那位郎中,恰好与林微言的母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其手中,正握着林氏一族某些见不得光的命脉。
这些信息,凭借谢琢自身的力量和前世模糊的记忆,极难精准获取,更易打草惊蛇。
但若由裴珩的“眼睛”去看,则易如反掌。
他不需要裴珩直接出手,他只需要借来那束光,照亮迷雾中的靶心。
接下来的两日,谢琢过得如同往常一样平静。抄经、吃药、偶尔在院内散步,仿佛藏经阁前的偶遇与失态,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第三日,裴珩再次来访。
依旧没有提前通传,如同上次一般,直接出现在了听竹轩的院中。彼时谢琢正坐在廊下,膝上盖着厚毯,对着院中一株枯竹发呆,手边放着一局未下完的棋。
见到裴珩,他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慌乱,忙欲起身行礼。
“不必。”裴珩抬手虚按,目光扫过棋盘,“谢主簿好雅兴。”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自顾自在谢琢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棋局上。
谢琢只得重新坐好,有些局促地道:“胡乱摆弄,让王爷见笑了。”
裴珩并未看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并未思索太久,便落在棋盘一角。
一子落下,原本僵持的局面瞬间松动,白棋一条大龙隐隐陷入包围之势。
谢琢瞳孔微缩,盯着那枚棋子,脸上露出愕然与钦佩之色:“王爷…好棋力。”他沉吟片刻,执起白子,谨慎应对。
两人便在这寒风萧瑟的廊下,对弈起来。
裴珩的棋风依旧沉稳大气,却比上次在禅房中更具压迫感,每一步都带着洞悉全局的掌控力。谢琢打得极为吃力,全神贯注,额角甚至渗出细密汗珠,偶尔忍不住低咳几声,脸色愈发苍白。
一局终了,毫无悬念,黑棋胜。
谢琢放下棋子,长舒一口气,苦笑道:“臣棋艺粗陋,让王爷见笑了。”
裴珩并未评论棋局,只端起旁边小炉上一直温着的茶壶,斟了杯热茶,推到谢琢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棋局如世事,有时看得清,有时…”他顿了顿,声音平淡无波,“反而需要些雾里看花的功夫。”
谢琢捧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抬起眼,看向裴珩。
裴珩却并未看他,目光投向院中那株枯竹,仿佛只是随口感慨:“譬如吏部考功,历来是清水衙门,卷宗繁琐,看似无趣。殊不知,某些陈年旧卷里,或许就藏着能定人生死的铁证。”
谢琢的心脏猛地一跳!来了!
他屏住呼吸,指尖用力掐着杯壁,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眼底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紧张与…期待?
裴珩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用那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本王日前偶闻一桩旧事,说是数年前某地官员考评,其中似有蹊跷,牵扯到一桩旧案…可惜年深日久,卷宗浩繁,难以查证了。”
他说得极其模糊,甚至未点明是何时、何地、何人。
但谢琢却听得明明白白!这就是他通过那枚青竹暗号,想要传递给裴珩的信息!裴珩不仅看到了,而且…给出了回应!
他是在告诉自己,他知道了,并且,那些“铁证”,就藏在吏部考功司的陈年卷宗里!
谢琢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只顺着裴珩的话,低声道:“王爷说的是…朝堂之事,盘根错节,有时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往往却能左右大局…臣…臣近日养病,偶尔听闻些风言风语,亦是深感…人心叵测。”
他再次“无意”地提及了“听闻”,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后怕,仿佛一个被朝堂风波吓坏了的小官员。
裴珩终于转回目光,深邃的眸子落在他脸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哦?”他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谢主簿听闻了些什么?”
谢琢像是被问住了,脸上露出挣扎之色,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道:“也…也没什么…只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说是…说是京中某些勋贵之家,似乎…似乎并不像表面那般光鲜…背地里…或许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他说得含糊其辞,眼神躲闪,仿佛既想提醒什么,又不敢明言,生怕惹祸上身。
裴珩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并未追问,也未点破,只淡淡道:“勋贵之家,树大根深,有些枝节蔓生,也是常事。只要不伤及国本,陛下与太子,自有圣断。”
这话听起来像是告诫,又像是…某种默许。
只要你的手段不触及底线,不掀起无法收拾的惊涛骇浪,那么,些许“枝节”的修剪,上位者乐见其成。
谢琢心中豁然开朗!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不仅是信息,更是一种…无形的许可!
他立刻垂下头,恭声道:“王爷教诲的是,是臣狭隘了。”
裴珩不再多言,起身:“风大了,回屋吧。”
“恭送王爷。”谢琢忙起身行礼。
裴珩微微颔首,转身离去,玄色衣袍在萧瑟庭院中划出一道冷峻的弧线,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外。
谢琢独自站在廊下,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袍。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方才对弈时被裴珩落子惊出冷汗的指尖。
然后,慢慢握紧。
指尖冰冷,掌心却似乎残留着一丝来自那杯热茶的余温。
借来的“眼睛”,已然睁开。
迷雾中的靶心,清晰可见。
接下来,该他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