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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新攻守护·并肩而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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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珩离去后,谢琢在原地僵立了许久。
冰冷的地板透过赤足不断汲取着他身体里本就不多的热量,他却浑然未觉。手中那枚玄铁令牌硌得掌心生疼,上面阴刻的“裴”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烫进心里。
生门…为他而开。
这条路,尽头只能是我。
男人低沉的话语,如同魔咒,在空寂寒冷的室内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砸得他神魂俱颤。
恐惧、震惊、茫然、无措…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空白,以及空白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却顽固的悸动。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中那枚乌沉沉的令牌。触手依旧冰凉,却似乎残留着裴珩指尖的温度,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强大到令人心悸的力量。
为什么?
这个疑问依旧盘旋不去,却不再带有最初的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认命般的平静。
裴珩看透了他,从始至终。看透了他的仇恨,他的算计,他的利用,他的脆弱。却依旧选择了纵容,甚至…递出了这最后的生路。
无论缘由为何,事实已然如此。
他确实已山穷水尽,无路可退。除了紧握这块令牌,踏入这扇为他而开的生门,他别无选择。
谢琢缓缓收拢手指,将令牌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边缘嵌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下来。
他走到床边,穿上鞋袜,披上外袍。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失魂落魄。
点燃烛火,昏黄的光晕驱散一室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却已然恢复沉静的侧脸。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张写满凌乱字迹、沾着墨团的废纸,沉默片刻,将其拿起,就着烛火点燃。
火焰跳跃着,吞噬掉那些不该存在的痕迹,也仿佛烧尽了昨夜那个惊慌失措、脆弱不堪的自己。
灰烬落入香炉,无声无息。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榻上,将那枚玄铁令牌置于掌心,细细摩挲上面冰冷的纹路,眸光沉静,若有所思。
天光渐亮,风雪稍歇。
小禄子端着热水和早膳进来时,见谢琢已然起身,衣着整齐地坐在窗边,虽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是前几日那般空茫倦怠,而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大人,您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小禄子小心翼翼地将膳食摆好。
“嗯。”谢琢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窗外覆雪的庭院,“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小禄子压低声音:“听闻林家那边又查出了些腌臜事,牵扯更广了…殿下今日脸色极差,发落了好几个办事不力的属官…还有…”他犹豫了一下,“听闻靖北王府昨夜似乎有些动静,但具体何事,打听不到。”
谢琢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靖北王府的动静…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异色,安静地用完了早膳,并未再多问一句。
接下来的两日,谢琢依旧深居简出,却不再如之前那般颓靡。他重新拿起书卷,只是看的不再是佛经,而是些地理志、风物志乃至一些看似闲杂的游记。他偶尔也会对着棋盘独自推演,落子无声,眸光专注。
他在等。
等那扇“生门”之后,传来的第一个讯息。
第三日午后,讯息来了。
并非通过那名沉默的侍女,也非通过任何王府之人。而是一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人——皇觉寺中一位负责采买的老僧,在给听竹轩送新炭时,“无意”间提及,说是山下镇子里新近来了个西域胡商,带的香料极好,尤其是种叫“雪顶松烟”的香,清冽醒神,于病体调养大有裨益,只是价钱颇昂,且那胡商脾气古怪,等闲不卖。
老僧絮絮叨叨,说完便合十离去。
谢琢却站在原地,眸光微凝。
雪顶松烟…
他记得这个名字。并非什么名贵香料,而是在那本《东宫宠臣》的“剧情”后期,曾短暂出现过一次。它是一种极其隐秘的联络信号,与西陲藩王埋藏在京中的某个暗桩有关!
裴珩是在告诉他,西陲藩王因使者被扣、林家倒台之事,已然警觉,甚至可能已派了新的暗桩入京,或有异动!
并且,将这个可能危及他安危的信息,以一种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方式,传递给了他。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合作,已经开始。情报共享,风险共知。
谢琢的心跳悄然加快了几分,不是害怕,而是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般的紧绷感。
他沉吟片刻,转身吩咐小禄子:“去取些银钱来。再去打听一下,那胡商宿在何处,何时返程。”
小禄子有些讶异:“大人,您要买那香?可是太医说…”
“无碍,偶尔换种香气,或许于心神有益。”谢琢语气平淡,不容置疑。
小禄子不敢多问,依言去了。
谢琢当然不是真的要买香。他需要做出一个“听闻有好香,欲购之”的姿态,一个符合他如今“静养”、“寻求心安”人设的、合理的对外反应。至于那胡商卖不卖,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接收到了裴珩的讯息,并给出了回应。
当夜,谢琢睡得并不沉。
或许是白日里的讯息让他心神紧绷,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夜半时分,窗外风声渐厉,似乎又下起了雪子,砸在窗棂上,簌簌作响。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冰冷的诏狱,毒酒穿喉的灼痛如此清晰…
他猛地惊醒,冷汗涔涔,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引发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黑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向枕边摸索,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紧紧攥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是同时,外间守夜的侍女似乎被惊动,极轻的脚步声靠近门口,低声询问:“大人?”
“…无碍。”谢琢强压下咳嗽,声音沙哑,“做了个噩梦罢了。”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顿,并未离开,也未再询问。只是静静地守在那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伴随着被监视的窒息感,同时包裹了他。他知道,外面的人,既是保护,也是裴珩的眼睛。
他重新躺下,握着令牌,睁着眼直到天明。
次日,一切如常。
然而午后,东宫却突然来了人,并非传旨内侍,而是萧璟身边一位颇为得力的属官,姓周。周属官态度恭敬,却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言道太子殿下忧心谢大人病体,恐寺中医药不全,特命他来接谢大人回东宫别院将养。
理由冠冕堂皇,语气却不容拒绝。
谢琢心中警铃大作。萧璟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接他回去?绝不仅仅是关心那么简单!林家倒台,西陲异动,萧璟此刻必然疑窦丛生,焦头烂额。接他回去,怕是更方便控制、询问,甚至…必要时作为与某些势力交换的筹码!
他绝不能回去!
谢琢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挣扎着想要起身谢恩:“殿下隆恩,臣感激不尽!只是臣病气未除,恐过了病气给宫中贵人,且寺中清净,于养病…”
“谢大人不必推辞。”周属官打断他,语气虽还客气,眼神却冷了下来,“殿下旨意已下,车驾已在寺外等候。还请大人不要让下官为难。”
他身后跟着的两名东宫侍卫,也向前逼近一步,气息沉凝,带着隐隐的压迫感。
小禄子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谢琢的心沉了下去。萧璟这是铁了心要带他走!硬抗绝非上策!
就在他心念急转,思索脱身之策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疾不徐却异常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
“何事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靖北王裴珩,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听竹轩的院门口。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并未带随从,只负手立于雪中,目光淡淡扫过院内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周属官身上。
周属官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裴珩,忙躬身行礼:“下官参见王爷。下官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接谢大人回宫将养。”
裴珩的目光掠过谢琢苍白警惕的脸,复又看向周属官,语气平淡:“太子殿下仁厚。只是谢主簿旧疾未愈,气息羸弱,此时移动,恐于病情不利。本王方才已命人去请太医正再来诊脉,不若待太医正看过,再定行止?”
他的话听起来是商量的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搬出太医正,更是名正言顺。
周属官面露难色:“这…王爷,殿下旨意…”
“太子那边,本王自会去说。”裴珩淡淡打断他,“莫非东宫觉得,本王的别业,还比不上宫中一处别院利于养病?”
这话语气依旧平淡,分量却极重。周属官顿时冷汗就下来了,连忙躬身道:“下官不敢!王爷言重了!既如此…下官便先行回宫,禀明殿下。”
“嗯。”裴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周属官如蒙大赦,带着两名侍卫,几乎是落荒而逃。
院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吹过的声音。
谢琢看着裴珩,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想到裴珩会亲自前来,更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直接的方式,替他挡下了东宫的压力。
他挣扎着下榻,欲要行礼道谢:“臣,谢王爷…”
“不必。”裴珩抬手虚扶,目光落在他依旧攥在掌心、未曾收起的那枚玄铁令牌上,眸色深了些许,“看来,你已做出了选择。”
谢琢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令牌,指尖微微收紧,随即缓缓松开,将令牌坦然呈于掌中,抬眸迎上裴珩的视线,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王爷给了生路,臣…岂敢不识抬举。”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明态度。
裴珩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却并未多言,只道:“西陲的风,吹不到岚山。但京中的雪,也不会一直下。”
他是在告诉他,西陲藩王的威胁,暂时不会波及皇觉寺,但京中的局势依旧复杂,不可松懈。
“臣明白。”谢琢微微颔首。
“今日起,你院中内外守卫,会全部换过。”裴珩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有什么需求,或听到什么‘风声’,可直接告知他们。”
他指了指窗外。不知何时,院中那些东宫的守卫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气息更为内敛、眼神锐利的玄衣侍卫,如同沉默的磐石,悄然融入了雪景之中。
这是将他的安危,彻底纳入了羽翼之下。也是将监视,摆在了明处。
谢琢心中了然,垂首道:“是。”
裴珩又看了他一眼,并未再多留,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听竹轩仿佛成了一个被无形屏障隔绝开来的孤岛。外界风雨飘摇,东宫几次三番试图再派人来“探病”或“接人”,皆被王府侍卫以“太医正嘱托,谢大人需绝对静养,不宜见客”为由,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
萧璟似乎对此极为恼怒,却碍于裴珩的权势和“为臣子病情考量”的正当理由,一时无法强行要人,只得暂时作罢。
谢琢乐得清静,真正开始安心“养病”。有了裴珩提供的、更为精准及时的信息,他对京中局势的把握远超从前。
他不再需要仅仅依赖前世的记忆。通过那些沉默的侍卫,他能够“听到”更多朝堂上的风向,各方势力的动向,甚至是一些关于西陲藩王暗桩活动的蛛丝马迹。
他就像一只蛰伏的蜘蛛,悄然吸收着信息,不断在脑中完善、调整着自己的计划。
偶尔,裴珩会来。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并不频繁,也从不提前告知。
有时,他会与谢琢对弈一局。谢琢不再如最初那般刻意藏拙,却也把握着分寸,输赢各半。裴珩的棋路大气磅礴,往往于不经意间落子,便已奠定胜局。谢琢则更擅长绵里藏针,在看似平稳的局势下埋藏杀机。棋枰之上,无声交锋,彼此的心计谋略,一览无余。
有时,裴珩只是带来一本孤本棋谱或字帖,随意与他探讨几句,便起身离去。
有时,他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窗前,品一盏茶,望着院中积雪沉默片刻。
谢琢便安静地陪在一旁,或看书,或烹茶。
两人之间并无过多言语,一种奇异的默契却悄然滋生。往往裴珩的一个眼神,谢琢便能心领神会;而谢琢偶尔蹙眉沉吟,裴珩也能大致猜出他所思为何。
这种默契,建立在彼此心知肚明的利用与合作之上,却又似乎…不止于此。
这日,裴珩带来一个消息:西陲藩王那个以卖香料为掩护的暗桩,近日与京中某位手握部分城防营兵权的将领,有过隐秘接触。
消息说得平淡,谢琢的心却猛地一沉。
城防营…若西陲藩王意图在京师制造混乱,城防营无疑是关键一环!
裴珩看着他瞬间凝重的神色,淡淡道:“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只是疯狗急了,难免会乱咬人。”
他是在提醒谢琢,西陲藩王可能狗急跳墙,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而他谢琢,作为曾经“破坏”了其计划的“功臣”,很可能成为目标之一。
“王爷的意思是…”谢琢抬眸看他。
“本王近日得了一副前朝古画,真伪难辨,欲请寺中精通书画的慧觉大师一同品鉴。”裴珩话锋一转,仿佛只是忽然起了雅兴,“明日申时,会派人来接你同往。”
慧觉大师所居的禅院,恰好位于藏经阁另一侧,需经过一段较为僻静的山路。
谢琢瞬间明白了裴珩的意图——这是要以自身为饵,引蛇出洞!同时,也是给他一个亲眼见证、甚至参与其中的机会!
风险极大,却也是…最快的破局之法。
更是裴珩对他的一种…另类的“信任”?
谢琢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中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似乎被点燃。他迎上裴珩深邃的目光,缓缓颔首,声音清晰而平静:
“臣,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