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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坦诚时刻?·“我为你而来” ...

  •   林家倒台的风暴,并未因林焕下狱而停歇,反而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皇帝盛怒之下,彻查的旨意没有丝毫松动,锦衣卫与都察院联手,雷厉风行,很快便又揪出林家其他几桩欺男霸女、强占田产、贿赂官员的恶行。墙倒众人推,往日被林家压制的苦主纷纷站出来告状,弹劾林家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

      曾经煊赫一时的林府,转眼间门庭冷落,资产抄没,族中为官者尽数停职待参,树倒猢狲散。

      东宫偏殿更是成了真正的冷宫,无人再敢靠近一步。林微言彻底失了依仗,整日以泪洗面,偶尔试图求见萧璟,皆被冰冷地挡了回去。太子殿下这次,是动了真怒,再无转圜余地。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觉寺听竹轩的赏赐依旧源源不断,太子的关怀无微不至,甚至亲自过问了谢琢冬日所用的银炭是否充足,生怕他再受一丝寒气。

      外界皆言,谢主簿因祸得福,圣眷正浓,怕是日后要取代林微言,成为东宫第一得意人了。

      然而,听竹轩内,谢琢却一日比一日沉寂。

      他依旧按时喝药,看书,临帖,偶尔在院中散步。只是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却逐渐染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与空茫。

      大仇得报的一部分,本该是淋漓的快意。可当林家真的倾覆,林微言声名扫地、被困冷宫,萧璟焦头烂额、威望受损时,他预期的畅快却并未如期而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倦,一种仿佛耗尽了一切力气的虚脱,以及…一种无所依归的空洞。

      他像是绷得太紧的弓弦,在射出了那致命一箭后,骤然松弛,却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支撑他重生以来每一个日夜的恨意,似乎在达成阶段性目标的瞬间,露出了其狰狞背后的虚无。这条路,他还要走多久?走到哪里才是尽头?将萧璟也彻底拉下储君之位?然后呢?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窗外又下起了雪,细密无声,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的白。竹林静立,仿佛也在这场无休止的风雪中失去了生机。

      谢琢坐在窗边,面前摊着一本账册——那是他凭借前世记忆和零碎信息,暗中记录的、与萧璟某些隐秘收支有关的片段。字迹凌乱,涂改甚多,是他思绪混乱时的产物,本应即刻销毁。

      他却看着那上面的墨迹,久久未动。

      指尖无意识地蘸了墨,在废纸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一个“裴”字。起先还是工整的,后来逐渐潦草,最后几乎成了混乱的墨团。

      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他知道自己近日的状态不对。太过松懈,太过…流露真情。这很危险。尤其是在这双眼睛无处不在的监视之下。

      可他控制不住。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倦怠,几乎要将他淹没。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却沉稳熟悉,是那名沉默的侍女进来添茶。

      谢琢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想要用手遮住账册上那些凌乱的墨迹,动作却因连日的浑噩而慢了半拍。

      侍女的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案面,却又立刻垂下,如同往常一样,无声地换了热茶,便欲退下。

      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然而,就在她转身即将离去的那一刻,谢琢却不知从何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一种几乎是自暴自弃般的疲惫,让他脱口而出,声音沙哑:“…今日的雪,似乎格外冷些。”

      这话没头没脑,甚至不符合他一贯谨慎的性子。

      侍女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如松。

      良久,就在谢琢以为她不会回应,并开始后悔自己失言之时,她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风雪虽寒,终有尽时。大人心绪不宁,于病体无益。”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径直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谢琢怔在原地。

      心绪不宁…于病体无益…

      她看出来了。

      不,是她背后那个人,看出来了。

      裴珩知道他状态不对。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躁动,瞬间席卷了谢琢的四肢百骸。他猛地站起身,却又因动作太急而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他暴露了。他的虚弱,他的迷茫,他的不堪一击,全都落在了那个男人眼中。

      接下来会是什么?嘲讽?警告?还是…彻底的抛弃?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

      不是害怕死亡或者惩罚,而是害怕…失去那双一直在暗中注视、甚至纵容着他的眼睛。

      这种陌生的依赖感,让他感到恐慌。

      这一夜,谢琢辗转难眠。窗外风雪呜咽,如同他纷乱的心潮。好不容易捱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却陷入光怪陆离的梦魇。

      一会儿是雪地里冰冷的箭矢,一会儿是诏狱里毒酒的苦涩,一会儿是萧璟冰冷的眼神,一会儿又是林微言怨毒的笑脸…最后,所有的画面碎裂,凝聚成一双深邃平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无喜无怒,却让他无所遁形…

      他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冷汗浸透重衣,心脏狂跳不止,喉咙干涩得发痛。

      窗外天色依旧沉黑,风雪未停。

      他喘着气,下意识地伸手向枕边摸索,想要拿水杯,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物的事物。

      不是茶杯。

      谢琢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枕边。

      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他看清了那东西——

      那是一枚通体乌黑、毫无纹饰的玄铁令牌。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触手冰冷刺骨,上面阴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裴”字。

      靖北王的令牌。

      怎么会在这里?!

      是谁放在这里的?!什么时候?!

      谢琢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下一个瞬间,无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裴珩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他甚至…连自己藏在最深处、记录着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的账册,都可能看到了!这令牌,是警告?是最后的通牒?还是…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掀被下床,甚至顾不上披衣,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把抓过那枚令牌,如同烫手山芋般,只想立刻将其藏起来,或者毁掉!

      就在他慌乱无措之际——

      “吱呀”一声轻响。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室外凛冽的风雪寒气,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外微弱的天光。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雪光朦胧映照,勾勒出来人冷硬深刻的侧脸轮廓,和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沉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裴珩。

      他竟然…深夜亲自来了。

      谢琢如同被瞬间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凉,血液逆流。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令牌,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玄铁之中。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算计、伪装、冷静,在这一刻尽数崩塌溃散。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被人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狼狈。

      裴珩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掠过他赤着的双足,落在他苍白惊惶、写满骇然的脸上,最后,定格在他紧握着令牌、微微颤抖的手上。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仿佛只是来看一眼,又仿佛早已料定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压得谢琢几乎喘不过气。每一秒都如同凌迟。

      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却重逾千钧的压力,嘴唇颤抖着,试图说些什么来挽救,哪怕是最苍白无力的辩解。

      “…王…王爷…”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这不是…臣…”

      话语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谎言。

      裴珩终于动了。

      他缓步走进室内,反手轻轻合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他的步伐沉稳依旧,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极轻的、却如同敲击在谢琢心口的声响。

      他走到谢琢面前,停下。

      距离很近,近得谢琢能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未曾散尽的寒意,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出的自己是如何的惊慌失措、狼狈不堪。

      裴珩的目光垂下,落在谢琢紧握着令牌的手上。

      然后,他伸出手,并非夺取令牌,而是用修长而温热的手指,轻轻覆上了谢琢冰冷颤抖、紧攥成拳的手。

      他的手很大,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被侵犯。

      谢琢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那温和却坚定的力量包裹着,无法动弹。

      “冷吗?”裴珩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听不出丝毫情绪。

      谢琢僵在原地,无法思考,无法回应。所有的神经都紧绷着,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裴珩的目光从他冰冷的手,缓缓移到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看进他写满恐惧与绝望的眼底。

      “谢琢。”他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谢主簿”。

      “你已,”他顿了顿,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仿佛要钉入他的灵魂深处,“山穷水尽。”

      谢琢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山穷水尽…

      是啊,他早已无路可退。从重生那一刻起,他就是走在悬崖边的孤魂,除了复仇,一无所有。如今仇报了一半,却发现自己早已耗尽了所有气力,连前路在何方,都已然看不清。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眼眶骤然酸涩得厉害,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

      他不想哭,尤其是在这个男人面前。这太狼狈,太难看。可他控制不住。积累了兩世的委屈、痛苦、仇恨、孤独,在这一刻,在这个将他彻底看穿的人面前,决堤而出。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丝呜咽声。

      看着他这副强忍泪水的破碎模样,裴珩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叹息,又像是…怜惜。

      他覆在谢琢手背上的手掌微微用力,温暖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以一种不容拒绝却又异常温柔的力道,轻轻抬起了谢琢的下颌,迫使他泪眼模糊地看向自己。

      “无路可退了吗?”裴珩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沉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那我告诉你——”

      “而我,是你最后的生门。”

      谢琢猛地一震,睁大了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裴珩的目光沉静如海,却仿佛有汹涌的暗流在深处涌动。他指尖微动,轻轻拭去谢琢颊边冰凉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气质截然不同的、近乎温柔的耐心。

      “此门,”他俯身,靠近谢琢的耳畔,低沉的声音如同誓言,又如同命运的判词,清晰地烙入他的耳膜,他的灵魂,“为你而开。”

      为你而开。

      四个字,重逾千斤。

      刹那间,谢琢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慌乱、绝望、悲恸,仿佛都被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震得粉碎。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那双深邃眸子里倒映出的、渺小又狼狈的自己。

      为什么?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敢置信的哽咽:“为…为何…纵我至此?”

      他利用他,算计他,甚至试图将他拖入这浑水之中。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递出这根救命的绳索?甚至,为他敞开这最后的生门?

      裴珩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

      久到谢琢以为他不会回答。

      久到窗外的风雪似乎都变小了。

      然后,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宿命感。

      他抵着谢琢的额头,两人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交融。

      “因为,”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入谢琢的心底,“从你睁开眼,露出那个算计的笑开始,你就注定,只能走这条路。”

      “而这条路,尽头只能是我。”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松开了手,向后退开一步,恢复了那惯常的、令人敬畏的距离。

      仿佛方才那片刻的贴近与近乎温柔的抚慰,都只是谢琢崩溃绝望下的幻觉。

      唯有额头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微凉触感,和手心里那枚被捂得渐暖的玄铁令牌,无比真实地提醒着谢琢,一切都不是梦。

      裴珩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沉依旧,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些什么。

      然后,他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开门,离去。

      融入门外无边的风雪与夜色之中。

      留下谢琢一人,独自站在原地,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象征着“生门”的令牌,脸上泪痕未干。

      久久,未曾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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