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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脱困东宫·靖北王府 ...

  •   抉择既下,便是雷霆手段。

      谢琢深知,拖延即是变数。萧璟性情优柔寡断又刚愎自用,此刻或许因种种压力默许他的离开,但若等他缓过气来,未必不会反悔,届时再想脱身,难如登天。

      他需要一场无可指摘、甚至让萧璟“求之不得”的离去。

      当夜,听竹轩的灯火彻夜未熄。谢琢屏退左右,只留那枚玄铁令牌在掌心摩挲,脑中飞速推演着每一个细节。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他铺纸研墨,并未使用任何密写药水,而是以自己清瘦峻拔的本色字迹,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的“乞骸骨”奏疏。

      奏疏中,他先极尽谦卑地感念太子殿下再造之恩、多次救命之恩、厚赏隆恩,字字泣血,句句感恩。随后,笔锋一转,详述自己重伤之后,病体如何沉疴难起,近日又连遭惊吓,夜夜梦魇,惊惧交加,太医屡次断言已伤及心脉根本,非寻常药石可医,需绝对静养,乃至…恐时日无多。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无法再为殿下效力的无尽愧疚与遗憾。

      最后,他恳请殿下念在他昔日微末功劳、以及如今油尽灯枯的份上,允准他辞去一切职务,离宫静养,或归于田园,或寄身佛寺,了此残生。言辞哀切,情真意挚,闻者伤心。

      写罢,他并未立刻送出,而是将其置于案头,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这个时机,来得很快。

      两日后,朝会之上,因西陲增兵、边境摩擦骤增之事,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萧璟持重,主张暂缓用兵,以抚为主,却遭几位激进武将当面顶撞,言辞激烈,甚至暗指储君怯懦,有损国威。萧璟气得脸色铁青,偏偏皇帝态度暧昧,并未明确支持他,令他威望再次受损。

      下朝后,萧璟憋着一肚子火气回到东宫,又接连收到西陲军报、边境粮草调度困难等坏消息,正是焦头烂额、心烦意乱之时。

      心腹内侍觑着他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呈上了谢琢那封“恰巧”在此时送抵的奏疏。

      萧璟烦躁地展开,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越看,眉头蹙得越紧。当看到“伤及心脉根本”、“恐时日无多”、“乞骸骨”、“了此残生”等字眼时,他的手指微微一顿。

      谢琢的病,竟已沉重至此了吗?

      是了,那般重的箭伤,又接连遭遇刺杀、惊吓…太医确实说过伤了根基,难以痊愈…

      再联想到今日朝堂上的憋闷,西陲的烂摊子,林家的污糟事…萧璟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与厌烦。

      一个病得快死、再无用处、甚至可能随时死在自己眼前、提醒着自己诸多失败的旧臣…

      留下他,除了彰显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仁慈”和“念旧”,还有何意义?反而可能成为政敌攻讦他“豢养佞幸、不顾臣子死活”的口实。

      更何况,谢琢知晓太多东宫隐秘。他若真的死了,反倒干净。若是活着,这般病弱,放在眼前是累赘,放在外面…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一个无族无势、即将油尽灯枯的孤臣罢了。

      不如…放他走。既能全了自己“体恤旧臣”的名声,又能眼不见心不烦,彻底了结这桩麻烦。

      种种念头在萧璟脑中飞速闪过,那点因谢琢“忠心”而起的微弱不舍,迅速被现实的利弊权衡所淹没。

      他合上奏疏,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准了。念他昔日有功,赏银千两,田庄一处,允其离宫静养。一应手续,尽快办妥。”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杂物。

      “是。”内侍躬身领命,心中暗自唏嘘。昔日也曾圣眷正浓的谢主簿,终究还是落得这般下场。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手续办得出奇顺利。东宫属官似乎都得了某种暗示,无人敢刁难,甚至带着一种急于甩脱麻烦的迅速,将一应文书、赏赐准备齐全。

      消息传回皇觉寺时,谢琢正坐在窗边,看最后一片枯叶从枝头坠落。

      他脸上无悲无喜,只轻轻抚过袖中那枚令牌。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是真正的金蝉脱壳。

      他并未立刻动身,反而“病势”似乎因得了恩准而回光返照般稍稍好转了些,甚至能勉强下床,指挥小禄子慢慢收拾行装,做出一副虽不舍却不得不离去的姿态。他还特意去拜别了寺中几位平日对他多有照拂的高僧,言辞恳切,眼圈微红,引得几位高僧连连叹息,道是造化弄人。

      这一切,自然都通过某些渠道,传回了东宫。萧璟听闻,最后那点疑虑也彻底消散,只觉此事处理得颇为妥当,甚至对自己生出一丝“仁至义尽”的满意感。

      三日后,一个天色灰蒙、朔风凛冽的清晨。一辆看似普通、却内里布置得极为舒适保暖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听竹轩外。

      谢琢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棉袍,外罩墨色大氅,并未戴任何冠饰,墨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他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由小禄子搀扶着,一步步走出这座囚禁了他许久、也见证了他重生与复仇的院落。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掩映在竹林中的精致屋舍,目光沉静如水,无丝毫留恋。

      东宫派来“护送”(实则监视)的几名侍卫,沉默地跟在后面。为首的侍卫队长上前,例行公事般地拱手:“谢大人,车驾已备好,殿下吩咐,定要护送大人安全抵达新居。”

      谢琢微微颔首,声音虚弱:“有劳诸位了。”

      马车缓缓驶离皇觉寺,沿着覆雪的山路,向着京郊那处太子赏赐的田庄方向行去。

      风雪渐大,能见度极低。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途经一处岔路口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

      只见一队打着某家勋贵旗号的车马,似乎因雪天路滑,与几辆运柴的板车发生了碰撞,堵住了狭窄的道路,双方争执不休,乱作一团。

      东宫侍卫立刻警觉起来,队长上前厉声呵斥,亮出东宫腰牌,要求对方立刻让路。

      然而那勋贵家的仆从似乎仗着主子势大,又正在气头上,竟与侍卫推搡争执起来,场面一时更加混乱。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

      谁也没有注意到,道旁枯林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一辆几乎与当前马车一模一样的黑漆平头车,悄无声息地贴近了谢琢的马车。

      谢琢车厢的后壁,竟是一道设计精巧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两名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入,一人迅速将一件与谢琢所穿一模一样的衣袍套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身形与谢琢相似的草人身上,另一人则一把扶住谢琢的手臂,低声道:“大人,得罪了。”

      话音未落,谢琢只觉身子一轻,已被那人带着,迅捷无比地穿过暗门,进入了另一辆马车!

      暗门迅速合拢,严丝合缝。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之间,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那辆载着草人的马车依旧安静地停在那里,车帘低垂。

      而接应谢琢的马车,则已悄无声息地退入枯林,沿着另一条僻静的小路,疾驰而去。

      前方的争执仍在继续。东宫侍卫队长好不容易才压住场面,逼着对方让出道路,不耐烦地回头喝道:“赶紧上路!”

      车夫依言挥动马鞭。

      马车重新启动,碾过积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抵达那处位于京郊、看似宁静祥和的田庄。

      侍卫队长示意车夫停车,上前一步,对着车厢内恭敬道:“谢大人,地方到了。”

      车厢内寂静无声。

      队长皱了皱眉,又提高声音唤了一次:“谢大人?”

      依旧无人应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队长!他猛地伸手,一把掀开了车帘!

      只见车厢内,空空如也!只有一件叠放整齐的青灰色衣袍,和一个歪倒在软垫上、戴着谢琢常戴的木簪、穿着谢琢外袍的草人!

      “不好!”队长脸色骤变,失声惊呼,“人不见了!”

      所有侍卫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搜查车厢内外,却哪里还有谢琢的影子?甚至连一丝挣扎搏斗的痕迹都找不到!

      一个大活人,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如同鬼魅般凭空消失了!

      队长面如死灰,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衣。他知道,自己完了。弄丢了太子亲自吩咐要“安全送达”的人,等待他的,将是东宫最严厉的惩处!

      而此刻,真正的谢琢,早已换乘了另一辆更为普通、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数名精干护卫的暗中护送下,于风雪掩映中,朝着与田庄截然相反的方向——靖北王府的别业,疾驰而去。

      马车内,谢琢褪去了那身伪装的虚弱,背脊挺直,眸光沉静锐利,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雪景。

      山林,田野,村落…熟悉的景物一一掠过,却又仿佛焕然一新。

      他终于,离开了那座黄金牢笼。

      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车缓缓驶入一处位于西山脚下的静谧庄园。庄园门楣并不张扬,只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静园”二字,铁画银钩,隐有金戈之气。

      门前早有数人垂手恭候,为首的是一位身着藏青色管事服色、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见马车停下,他立刻上前,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属下赵安,恭迎谢公子。王爷已吩咐下来,静心斋一切已准备妥当,公子舟车劳顿,请随属下入内歇息。”

      他称的是“谢公子”,而非“谢大人”,微妙地划清了与过去身份的界限。

      谢琢在小禄子(他坚持带上了这个唯一知根知底的小内侍)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对赵安微微颔首:“有劳赵管事了。”

      踏入静园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与外间的严寒肃杀不同,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松柏苍翠,甚至引了温泉水,使得园中气候温暖湿润,几株早梅已然含苞待放,幽香暗浮。

      静心斋位于园子最深处,临着一片未曾封冻的活水池塘而建,是一处独立的小院,粉墙黛瓦,清雅至极。院内书房、卧房、茶室一应俱全,陈设低调却处处精致,所用器物无一不恰到好处,既显尊重,又无丝毫奢靡炫耀之感。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间书房,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藏书浩瀚如海,经史子集、兵法农工、甚至许多孤本杂谈,应有尽有。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纸墨笔砚皆是上品。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

      小禄子看得眼睛发直,啧啧称奇。

      谢琢心中亦是一震。裴珩的用心与细致,远超他的预期。这并非简单的安置,而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此地,可安身,可安心。

      赵管事将一应事务交代清楚,留下两名沉默伶俐的小厮和一名懂医理的婆子听用,便躬身退下,并不多做打扰。

      谢琢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池塘上氤氲的水汽,和远处覆着白雪的西山轮廓。

      这里没有东宫的窥探与算计,没有步步惊心的危机,只有一片沉寂的、属于他自己的天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松弛感,缓缓包裹了他。

      然而,在这松弛之下,却又有一种新的、隐隐的紧绷。

      他知道,踏入靖北王府,并非终点,而是另一段征途的开始。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无依无靠、任人宰割的棋子。

      他有了一个强大的、却深不可测的盟友。

      也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那名懂医理的婆子端着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语气温和:“公子,该用药了。”

      谢琢转过身,接过那碗浓黑的药汁。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却带着一丝新生般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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