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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心意相通·名正言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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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的日子,如同一池被春风拂过的温水,平静无波,却悄然化开了冰封。
谢琢住进静心斋已半月有余。最初的警惕与审视,在日复一日的安宁中,渐渐沉淀下来。这里没有东宫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没有需要时刻揣度的机锋暗语,更没有猝不及防的阴谋与刺杀。有的只是窗外不变的西山雪影,池面氤氲的水汽,书房里浩瀚的书海,以及…裴珩恰到好处的、不令人窒息的“存在”。
他并未频繁出现,甚至称得上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三五日不见人影,有时又会突然在午后或傍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静心斋的书房里,带来一本孤本棋谱,或是一罐新茶,与谢琢对弈一局,或是品评几句书画,闲谈片刻朝野逸闻,便又离去。
他的来访毫无规律,却从不令人觉得突兀。仿佛他只是这静园真正的主人,偶尔来巡视一下自己感兴趣的藏品。
谢琢起初仍带着十分的戒备,言语行动皆谨慎守礼,不敢有丝毫逾越。但裴珩的态度始终平和淡然,仿佛真的只是为他提供一个安静的栖身之所,并无其他所求。甚至在他刻意试探性地问及朝中某些敏感人事时,裴珩也会择其能言者,客观剖析几句,仿佛只是师长在指点后辈,既不刻意隐瞒,也不过分透露。
这种尊重与分寸感,让谢琢紧绷的心弦,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开始真正利用起书房的藏书,沉浸其中,弥补前世因困于东宫一方天地而缺失的视野。他也重新拾起了荒废许久的棋艺,时常独自对着棋盘推演,一坐便是半日。
身体在精心调理和安宁环境的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些许血色,咳嗽声日益稀疏,原本清瘦得惊人的身形,也因膳□□细而略顯丰润,虽依旧单薄,却不再是一吹就倒的脆弱模样。
小禄子每日喜滋滋地忙前忙后,只觉得日子从未如此舒心快活过。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谢琢知道,自己并非真正寄情山水、不问世事的隐士。仇恨虽暂得平息,却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更深处。而朝堂之上的风浪,也绝不会因他的离开而停歇。
这日午后,裴珩难得清闲,与谢琢在临水的凉亭中对弈。
棋至中盘,黑白子厮杀正酣。裴珩落下一子,忽然状似无意地开口:“西陲那位,近日似乎不太安分,又在边境试探了几次。陛下之意,似有敲打之意,却仍未下决心动真格。”
谢琢执子的手微微一顿。他知道裴珩是在向他传递信息。西陲藩王贼心不死,边境依旧紧张,而皇帝的犹豫,意味着太子萧璟的处境依然微妙——主和却未能真正平息事端,反而显得优柔寡断。
“陛下…仍是顾念宗室情分?”谢琢落子,声音平静。
“情分有之,顾虑亦不少。”裴珩目光落在棋盘上,语气淡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东宫近来…颇为安静。”
东宫安静?谢琢心下冷笑。萧璟岂是甘于寂寞之人?怕是表面隐忍,暗地里正在积蓄力量,或是寻找新的突破口吧。这份“安静”,反而更令人不安。
“树欲静而风不止。”谢琢淡淡道,落下一子,隐隐切断黑棋一条大龙的去路。
裴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并未立刻应对棋局,反而道:“听说,他近日颇宠幸一位新晋的翰林院编修,此人诗才敏捷,尤擅青词,很得陛下欢心。”
谢琢的心猛地一沉。
翰林院编修…青词…
他立刻想起了前世后期,确实有一位凭借撰写玄妙青词而迅速上位的“幸臣”,此人极善钻营,后来成了萧璟对付政敌的一把利刃,手段阴狠,不下于林微言。
萧璟果然…又开始寻找新的“刀”了。而且这一次,找的是更能光明正大接近权力核心的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知道,只要萧璟还是太子,只要那个位置依旧诱人,争斗就永不会停止。他即便躲在这静园之中,也未必能真正置身事外。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指尖有些冰凉。
裴珩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方才的危机,语气依旧平淡:“跳梁小丑,何足道哉。不过是陛下用来平衡朝局的一枚棋子罢了,未必能成气候。”
他是在安慰他,也是在提醒他,不必过度担忧。
谢琢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重新聚焦在棋盘上:“王爷说的是。是臣…失态了。”
接下来的对弈,两人都未再谈及朝政。裴珩的棋路依旧大开大合,却于细微处透着关怀,不着痕迹地引导着棋局,让谢琢渐渐找回节奏,最终以半子之差落败。
“棋艺精进不少。”裴珩点评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是王爷承让。”谢琢垂眸。
裴珩并未多留,起身离去。
亭中又只剩下谢琢一人,对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残局,久久不语。
当夜,谢琢发起了高烧。
或许是白日里吹了风,或许是那则关于东宫新宠的消息勾起了太多阴暗的记忆,或许是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在稍稍松弛后骤然反弹…病势来得又急又凶。
他浑身滚烫,意识陷入混沌,前世今生的噩梦交织袭来。冰冷的诏狱,灼喉的毒酒,萧璟失望冰冷的眼神,林微言怨毒的笑脸,还有无数模糊的、充满恶意的面孔…
“不…不是我…殿下…臣没有…”他蜷缩在锦被中,浑身冷汗淋漓,牙齿咯咯作响,无意识地呓语,眼角不断渗出痛苦的泪珠,整个人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
小禄子和那位懂医理的婆子急得团团转,灌药擦身,却收效甚微。
消息很快报到了裴珩那里。
他原本正在书房与幕僚议事,闻讯立刻起身,撂下一屋子人,大步流星地赶往静心斋。
踏入内室,浓重的药味和病人身上散发出的高热气息扑面而来。看到榻上那个深陷噩梦、痛苦挣扎、几乎褪去所有伪裝与尖刺、只剩下无助与惊惧的少年,裴珩的眉头骤然锁紧。
他挥退了手足无措的小禄子和婆子,亲自在榻边坐下。
“冷…好冷…”谢琢仍在呓语,身体瑟瑟发抖。
裴珩沉默片刻,伸出手,探向他滚烫的额头。指尖触及那片湿冷的皮肤,谢琢仿佛溺水之人抓到浮木般,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别…别走…救我…”他喃喃着,眼睛紧闭,长睫被泪水浸湿,簌簌颤抖。
裴珩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从未与人如此贴近,更遑论被这般依赖地抓住。但看着谢琢那全然失控的脆弱模样,他心底某处坚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拉过厚重的锦被,将他裹得更严实些。然后,他用一种极低沉、极平稳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谢琢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抓着他的手却依旧不肯松开,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和依靠。
裴珩便任由他抓着,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而沉默,如同守护的磐石。
时间悄然流逝。夜更深了。
谢琢的高热渐渐退去一些,呓语也变得含糊不清,最终沉沉睡去,只是眉心依旧紧蹙,仿佛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裴珩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掠过那两道墨染般却因痛苦而紧蹙的眉,掠过那微微颤抖、失去血色的唇瓣,最终定格在他依旧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纤细白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腕处,那道淡去的旧疤依稀可见。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愫,在这个深夜里,在这个静谧得只剩下彼此呼吸声的内室,无声地蔓延开来。
有怜悯,有审视,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疼惜。
他就这样静坐了很久,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蟹壳青。
确定谢琢已经睡稳,热度也退了下去,他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腕从那只紧握的手中抽了出来。
指尖无意间擦过对方冰凉的手心。
一种微妙的触感,如同电流般掠过皮肤。
裴珩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站起身,替谢琢掖好被角,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转身离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谢琢这一病,又缠绵了数日。
裴珩来得比往日频繁了些,有时只是隔着帘子问一句太医诊断情况,有时则会进屋坐片刻,也不多言,只看着太医诊脉,或是随手翻翻谢琢放在枕边的书。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镇定剂,让谢琢因噩梦而惊悸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许多。
这日,谢琢精神稍好,正靠在引枕上喝药,裴珩来了。
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手中拿着一卷新裱好的画轴。
“偶尔得了一幅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似是摹本,笔意却颇有几分神韵,拿来与你瞧瞧。”他语气随意地在窗边榻上坐下,展开画轴。
谢琢放下药碗,目光被那幅画吸引。确实是难得的精品,山石勾勒嶙峋,江帆布局开阔,虽非真迹,却深得李将军画风精髓。
两人便就着画作品评起来。从李思训的金碧山水谈到吴道子的吴带当风,又从书画聊到诗词音律。裴珩见识广博,见解精辟,往往一言便能切中要害。谢琢亦是功底深厚,偶尔提出不同见解,亦能言之有物。
这是他们第一次,抛开朝堂纷争、阴谋算计,纯粹地探讨风雅之事。
气氛难得的融洽甚至…轻松。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说到兴起处,谢琢苍白的脸上因微微的兴奋而泛起浅浅红晕,眼眸中也有了光彩,不再是往日那般沉静无波或惊惧不安。
裴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看着他难得鲜活的模样,话语微微一顿。
谢琢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眼,恰好撞进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却让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掩唇低咳了一声。
裴珩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继续方才的话题,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画轴的边缘。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淡淡的药香和阳光的味道弥漫。
一种微妙难言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半晌,裴珩缓缓卷起画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你好生歇着,书画之事,日后有时日慢慢探讨。”
他起身欲走。
“王爷。”谢琢忽然开口叫住他。
裴珩脚步一顿,回身看他。
谢琢抬眸,迎着他的目光,声音虽轻,却清晰地说道:“那日…多谢王爷。”
他没有明说谢什么,但彼此心知肚明。
裴珩深邃的眼底似乎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他静默片刻,才道:“份内之事。”
四个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
他深深看了谢琢一眼,那目光似乎比以往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深意,然后转身离去。
谢琢独自坐在榻上,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破冰而出。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跳动的节奏,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