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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一:雪泥鸿爪·初窥 ...

  •   隆冬的燕京,总是被一种肃杀而沉闷的气息笼罩。即便是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的靖北王府,也难逃这份浸入骨髓的寒意。裴珩负手立于书房的窗边,望着庭院中覆雪的松柏,眸光沉静,一如这冰封的天地。

      案几上,堆积着来自边境的军报、朝中的邸报、以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消息汇总。西陲藩王异动频频,太子萧璟忙于巩固地位、清除异己,皇帝陛下则高踞龙椅,冷眼旁观着儿子们与臣子们的明争暗斗,手中的棋子拿起又放下,维持着那微妙的、摇摇欲坠的平衡。

      这一切,于裴珩而言,不过是又一盘司空见惯的棋局。他身处其中,却又仿佛超然其外。权势、地位、倾轧、算计,这些世人追逐或恐惧的东西,于他,不过是需要冷静处理和精准利用的工具。他的心,早已在很多年前,就如同这王府一般,看似繁华,内里却是一片沉寂的、不易动摇的冰原。

      直到,那个名字,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接连传入他的耳中。

      第一次清晰留意到“谢琢”此人,并非因为他是太子近臣,也非因他那据说颇为出众的容貌才华。东宫才俊如过江之鲫,一个詹事府主簿,并不足以引起靖北王过多的关注。

      引起他注意的,是几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一,是东宫一次看似寻常的人事调动。太子萧璟身边一名负责文书归档的老吏,被不动声色地替换了。替换的原因语焉不详,接任者背景干净,看似无懈可击。但裴珩的人却查到,在那次调动前,这位谢主簿曾因调阅旧档,与那老吏有过数次接触。不久后,老吏便因“年迈体衰”被恩准还乡。

      巧合?或许。

      其二,是关于一桩陈年旧案卷宗的异常调用记录。那案子牵扯到一位早已致仕的御史,而这位御史,恰是当年极少数曾公开质疑过林家骤升之速的人。调用记录显示,签字人是谢琢,理由是“核对东宫旧例”。时间点,恰在林家一次关键晋升前夕。

      敏锐?还是别有深意?

      其三,则更隐晦。他安插在东宫的一枚不起眼的暗桩回报,这位谢主簿似乎对药材,尤其是几种药性相克、或能引发特定症状的药材,颇有研究。并非太医那般系统学习,更像是…有针对性的查阅。

      一个东宫文臣,为何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单独看来,似乎都无足轻重。但裴珩却从中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个谢琢,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仅仅是一个忠诚温顺、依附太子生存的普通臣子。他的言行举止之下,仿佛隐藏着另一重模糊的影子,一种与他身份和处境并不完全相符的…冷静与目的性。

      裴珩起了几分兴趣。如同一个久居峰顶、俯瞰众生的弈者,忽然在棋盘一角,发现了一枚偏离了既定位格、却又隐隐透着不凡光泽的棋子。

      他下令:“细查此人。事无巨细。”

      回报的信息却并无太多特异之处。谢琢,罪臣之后,被太子萧璟偶然救下,带入东宫,因其聪敏懂事,渐得信任,升至詹事府主簿。履历清晰,背景简单。平日沉默寡言,待人温和,除了对太子过于忠心和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外,几乎挑不出错处。

      太过完美,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裴珩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看着暗卫呈上的、关于谢琢平日喜好、习惯、甚至饮食起居的记录,目光最终落在那句“尤畏寒冷,常独处”上。

      是真正的体弱,还是…一种保护色?

      他并未深思,这点兴趣尚未足以让他投入更多精力。只是吩咐了一句:“留意着。”便将此事暂且搁置。朝堂与边境有更多需要他劳神的大事。

      再次频繁听到“谢琢”这个名字,是在皇觉寺。

      母妃心血来潮要去礼佛,他自然陪同。寺中清寂,却并非真空。各方眼线依旧存在。

      他听闻,太子那位“忠心耿耿”的谢主簿,为护太子心尖上的林微言,挡了刺客一箭,重伤濒死,被送来寺中“静养”。

      忠勇可嘉。这是大多数人的评价。

      裴珩听闻时,却只是淡淡挑眉。雪地挡箭?确是搏命之举。但…值得吗?为了一个显然只将自己视为工具和替身的储君,以及那个储君的心头好?

      他见过萧璟看林微言的眼神,也见过萧璟对待其他臣子的态度。那份“隆恩”之下,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帝王心术的权衡与利用,他看得分明。

      这个谢琢,是真的愚忠至此,还是…另有所图?

      好奇心又被勾起些许。

      于是,在那条覆雪的小径上,他“偶遇”了那个据说重伤未愈、却强撑病体出来赏梅的谢主簿。

      第一眼望去,确实如传闻般,脆弱得不堪一击。脸色苍白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的雪,宽大的旧氅裹着清瘦的身形,在凛冽山风中咳嗽得撕心裂肺,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那人踉跄跌倒、他出手扶住的瞬间,四目相对。

      裴珩的心头,莫名地微微一动。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眼角因剧烈咳嗽而泛红,氤氲着水汽,本该是楚楚可怜的。但就在那迷蒙水色之下,裴珩却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清醒冷静的光芒!那不是濒死之人的涣散,也不是获救后的惊慌失措,而更像是一种…计算后的茫然与脆弱?

      极其短暂,如同雪地上反射的冷光,瞬间便淹没在更加汹涌的咳嗽和恰到好处的惊惶失措之下。

      快得让裴珩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人,在演戏。

      为何演戏?演给谁看?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还是本能地演给所有可能看到的人?

      裴珩面上不动声色,解氅衣,赠予,嘱咐,离开。一系列举动从容不迫,符合他一贯“宽和仁厚”的贤王形象。

      然而,转身的刹那,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有趣。

      一个差点死了都在算计的人。

      他吩咐下去:“看着点听竹轩。不必干涉,只需回报。”

      接下来的几日,关于谢琢的消息陆续传来。多是些养病的琐事,安静得近乎沉闷。但裴珩却从那些平淡的回报中,抽丝剥茧般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谢琢似乎对寺中人员往来,尤其是与某些特定府邸相关的人员,表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隐晦的关注。比如,他虽看似虚弱,用药吃饭却极其谨慎,甚至暗中让小内侍多次验看。再比如,东宫增派的守卫,明显带着监视的意味,而谢琢对此心知肚明,却表现得温顺配合,甚至…乐于被困?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这个谢琢,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身处险境,心思缜密,且正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而他谋划的对象,似乎直指东宫,甚至可能包括那位他“拼死”保护下来的林微言。

      为什么?

      仇恨?还是别的?

      裴珩站在禅房的窗边,望着听竹轩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佛珠。

      他忽然很想再见一见这个人。剥开那层脆弱伪装,看看内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于是,有了那次“佛前对弈”的邀约。

      他特意选了一副暖玉棋子,触手生温。他想看看,那双冰冷苍白的手,握住温润棋子时,会是何种模样。

      谢琢来了。依旧是那副温顺谦卑、谨小慎微的模样,言行举止无可指摘,棋路也刻意藏拙,显得拘谨保守,甚至有些笨拙。

      但裴珩是何等眼力。他清晰地看到,谢琢那看似无力的落子中,偶尔一闪而过的、精妙而隐晦的关隘设置。那是一种深谙棋道、却极力压抑的本能。

      他在藏。藏得很好,几乎天衣无缝。

      但裴珩看得分明。

      更让他目光凝住的,是那截偶然滑落的袖口下,那道细长丑陋的旧疤。

      位置,形状,都绝非意外所致。那是…刑罚?还是某种自残?

      联想起东宫关于林微言“受惊”、谢琢“护主不力”的某些含糊记录,裴珩的心中,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残酷的轮廓。

      他点了出来,点破了他那手隐藏的棋招“星陨”。

      果然,看到了对方瞬间的愕然与惊骇,以及那欲盖弥彰的慌乱遮掩。

      像一只受惊的、却又竖起浑身尖刺的幼兽。

      裴珩没有再追问。有些答案,不需要问,只需要看。

      他已经看到了他想看的。

      这个谢琢,是一枚被被残酷命运打磨过的、深藏不露的锐器。他心中有恨,有算计,有能力,却被困在绝境,无路可走。

      而他的恨意所指…似乎很有意思。

      裴珩离开了禅房,心中那点兴味,已悄然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的考量。

      或许,这枚棋子,比他想象中更有价值。

      不仅仅是因为他可能对东宫造成的破坏力,更因为…他本身。

      那种在绝望中淬炼出的坚韧与冰冷,那种包裹在脆弱皮囊下的惊人算计,那种明明身处地狱却依旧试图反抗的眼神…

      都让裴珩那颗沉寂已久的心,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他忽然生出一种念头。

      或许,他可以给他一条路。

      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一种…对有趣事物的收藏癖,抑或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打破这潭死水的冲动。

      于是,在那处放生池边的石亭,他“偶然”提及了御史台的动向,“无意”点出了东宫属官亲戚的田产纠纷,“顺手”点拨了查证的方向。

      他看着谢琢那看似惊慌失措、实则句句引导话题、精准捕捉信息的表演,心中了然,甚至有些…欣赏。

      很好。很聪明。懂得如何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包括他这位“偶遇”的王爷。

      他不介意被利用。他甚至乐于提供这点“便利”。

      他想看看,这把藏在鞘中的利刃,一旦出鞘,能绽放出何等光华。

      于是,有了后续的信息传递,有了谢琢“病中惊坐起”、连夜寻证、咳血昏厥送回东宫、助萧璟化解危机的一系列动作。

      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甚至在某些环节,是他无声地推波助澜。

      结果令他满意。谢琢做得比他预期的更好,更干净利落,不仅达成了目的,更完美地巩固了自己“忠臣孱弱”的形象,再次赢得了萧璟的信任和愧疚。

      是一把极其好用的刀。

      但裴珩的心思,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仅仅将谢琢视为一枚好用的棋子或一把有趣的刀。

      他开始更多地去想,那道旧疤是如何留下的?那沉重的恨意因何而起?那看似温顺的眼眸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

      他动用了更深层的力量,去探查那些被东宫刻意掩盖的、关于谢琢的蛛丝马迹。

      越是探查,那模糊的轮廓便越是清晰,也越是…触目惊心。

      当他最终拿到那份关于诏狱毒酒、关于“雪魄”秘药、关于“至忠之心”者方为药引的密报时,即便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靖北王,也沉默了良久。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冷硬的侧脸,晦暗不明。

      原来如此。

      原来那看似“愚忠”的挡箭,那深藏不露的算计,那拼尽一切的挣扎,皆源于此。

      源于一场被设计好的、极其不堪的利用与背叛。

      源于被奉若神明之主亲手赐下的、穿肠烂肚的毒酒。

      裴珩缓缓闭上眼,指尖按在冰冷的眉心。

      他忽然想起雪地里那个破碎又惊艳的笑,想起那人咳着血说“幸不辱命”时的眼神,想起他手腕上那道刺目的旧疤…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湖深处翻涌。有愤怒,有荒谬,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抽痛。

      为了那场肮脏的算计,也为了那个身处地狱却依旧试图爬出来的灵魂。

      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光已恢复沉静,却比以往更深,更冷。

      他吩咐下去:“将所有痕迹处理干净。今日起,关于谢琢的一切,直接报于我。”

      “是。”

      下属退下后,裴珩独自坐在黑暗中,良久未动。

      他知道,游戏的性质已经改变了。

      那个人,不再仅仅是一枚有趣的棋子或一把好用的刀。

      他是一座沉沦的宝藏,一片亟待拯救的荒原。

      而他,靖北王裴珩,无意间窥见了这宝藏的光芒,踏足了这片荒原的边界。

      他似乎…无法再袖手旁观了。

      窗外,风雪依旧。

      而裴珩的心中,已悄然落下了第一颗,不同于以往任何算计的棋子。

      他想看看,若他为这人劈开生路,这人最终,会走向何方。

      又会…与他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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