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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二:静水微澜·渐染 ...

  •   自皇觉寺那场“偶遇”与后续探查后,谢琢这个名字,在裴珩心中所占的分量,已悄然不同。

      他依旧冷静,依旧权衡利弊,依旧将这视为一盘棋。只是棋局之上,那枚原本只是“有趣”的棋子,似乎被注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让他落子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慎与…期待。

      将谢琢安置在静园,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东宫已非安全之地,萧璟的“愧疚”与“补偿”廉价而善变,林微言及其背后的残余势力更如毒蛇般蛰伏。谢琢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且能让他“安静”施展的环境。靖北王府的别业,是最佳选择。这里铜墙铁壁,眼线干净,更重要的是,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亲自挑选了静心斋。临水,清幽,藏书丰沛,既符合谢琢表面所需“静养”的条件,又暗合了他推测中对方可能喜静的性子。他甚至吩咐赵安,一应用度比照王府客卿最高规格,却又切忌奢华张扬,务求舒适妥帖。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观察。宣告他的重视与庇护,观察对方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超乎寻常的待遇。

      谢琢的反应,让他再次暗自颔首。

      初入静园,那人表现得温顺、感激,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不安,完美扮演着一个惊弓之鸟般的落难臣子。但裴珩没有错过他看似低垂的眼睫下,那双迅速扫视环境、评估轻重的眸子;没有错过他尽管虚弱,却依旧挺直的背脊线条;更没有错过他对自己每一次出现时,那瞬间的紧绷与飞速的算计。

      他在伪装,也在试探。试探他的底线,试探他的目的。

      裴珩不动声色,配合着这场演出。他来得不算勤,言语不多,态度温和却带着距离,只提供庇护,不施加压力。他要让谢琢自己慢慢适应,慢慢放松,慢慢露出更多的真实。

      他“允许”赵安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庶务送至静心斋,美其名曰“请公子参详”。他想看看,这把藏锋的利刃,在处理这些琐碎事务时,会是何种模样。

      结果令他…颇为愉悦。

      谢琢做得极好。条理清晰,眼光精准,手段圆融却暗藏锋芒。那份于细微处洞察关隘、并给出务实解决方案的能力,绝非一个只会读死书的文弱书生所能拥有。这更像是一个历经世事、深谙权术之道的老手。

      可他分明又那样年轻,带着某种未经世事的、易碎的纯粹感。

      这种矛盾的特质,交织在同一个人身上,形成一种奇异而夺目的吸引力。

      裴珩发现自己待在静心斋的时间,在不自觉间延长了。有时并非有事,只是在那里处理自己的公务,或是独自弈棋。谢琢通常安静地待在另一隅看书或写字,互不打扰。但仅仅是感知到那个人的存在,感受到那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与计算的目光,竟让他觉得这片沉寂了太久的静园,多了一丝…生机?

      他开始留意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谢琢畏寒,他便吩咐地龙烧得再暖些,送去的衣物多加一层薄棉。比如谢琢喝药怕苦,他便“偶然”得了一些品质极佳却性温和的蜜饯,让赵安“顺手”送去。比如他发现谢琢对某位前朝画家的作品多看了两眼,下次来时,便会“恰好”带来一本相关的画谱。

      这些举动细微得几乎不着痕迹,与其说是示好,不如说是一种…下意识的投喂。如同对待一只警惕性极高、却又惹人怜惜的珍贵生物,需得耐心十足,一点点消除其戒心。

      而谢琢,似乎也真的在慢慢放松。虽然依旧谨慎,但那双眸子里的惊惧与算计渐渐淡去,偶尔会流露出真正的沉浸于书海的专注,或是弈棋时的凝神思索。甚至有一次,裴珩看到他对着窗外一株新绽的梅花,唇角极轻微地、自然地弯了一下。

      那个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干净剔透,如同冰雪初融。

      裴珩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满足感,悄然掠过心底。

      然而,这份看似逐渐升温的“平和”,很快被打破。

      赏梅宴的消息传来时,裴珩正在校场检视亲卫操练。听闻太子竟要召谢琢赴宴,他眸光骤然一冷。

      萧璟想做什么?是觉得谢琢已无用处,打算推出去再度吸引火力?还是想借此试探他靖北王的态度?抑或是…那东宫之内,又生了什么新的龃龉?

      无论哪种,都将刚刚安稳下来的谢琢,再次置于风口浪尖。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人接到请柬时,表面恭顺感激,内心是如何的冰冷与算计。那看似逐渐愈合的伤口,又将被迫撕开,鲜血淋漓地暴露在人前。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在他心头涌动。那是一种属于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随意摆弄的不悦。

      他立刻下令,加派人手盯紧东宫和皇觉寺的动静,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同时,他也在权衡。是否要阻止?以何种理由阻止?

      最终,他选择了静观其变。并非退缩,而是他想看看,谢琢会如何应对这场鸿门宴。这将是检验他能力与心性的绝佳机会。更何况,他隐隐觉得,谢琢或许正需要这样一个舞台,去做些什么。

      但他并非全然放手。赏梅宴前,他“偶然”路过听竹轩,看似随意地提醒了一句“风雪甚大,当心着凉”。他知道谢琢能听懂。那句关于藩王使者动向的提醒,是他递出的第一把实质性的刀。

      果然,谢琢没有让他失望。

      宴会上那场精彩绝伦的表演,通过眼线飞速传回王府时,连裴珩都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声。

      精准,狠辣,完美。

      利用自身病弱为饵,引发关注;利用林微言的嫉妒精准挑拨;利用那枚“偶然”滑落的物件和自身“惊骇”的眼神,成功将祸水引向目标;最后以“受惊昏厥”完美退场,将烂摊子彻底甩给萧璟和林微言。

      每一步都踩在点上,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尤其是最后那“昏厥”,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既彻底洗清了自己可能存在的嫌疑,又将萧璟那点残存的疑虑彻底转化为愧疚与怜惜,更为自己后续的“病重”离宫埋下了完美的伏笔。

      好一把锋利又懂得藏锋的利刃!

      然而,赞叹之余,裴珩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他仿佛能透过那纷繁的消息,看到那个人在宴会上是如何强撑病体,如何绷紧神经,如何在刀尖上起舞,如何在那份“惊艳”表演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恨意与冰冷。

      当他听到眼线回报,说谢琢被扶下去时,脸色白得像纸,指尖冰冷,几乎真的去了半条命时,他握着军报的手指,微微收紧。

      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在他心底盘旋。

      他下令:“让王府的马车去接人。直接回别业。”

      他需要立刻确认这个人的状态。需要将他重新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隔绝所有风雨。

      当谢琢被安置在静园温暖的卧房内,太医正诊脉后回报“急火攻心,旧伤复发,需绝对静养”时,裴珩站在门外,望着院内纷飞的雪花,眸色沉郁。

      他挥退了众人,独自走进室内。

      榻上的人昏睡着,眉头紧蹙,唇色淡白,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褪去了所有伪装与算计,此刻的谢琢,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

      裴珩在榻边坐下,目光沉沉地落在他的脸上。

      就是这个人,刚刚在风口浪尖上演了一场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戏码。此刻却安静地躺在这里,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散。

      强大与脆弱,冰冷与灼热,在这个人身上矛盾地交织着,形成一种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漩涡。

      裴珩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苍白脸颊时,倏然停住。

      他收回手,握成拳,置于膝上。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失控。

      他对这个人的关注,早已超出了对一枚棋子的兴趣,甚至超出了对一件有趣藏品的欣赏。

      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占有欲的…关切。

      他开始不满足于仅仅远远观察,不满足于只提供冰冷的庇护。他想知道这个人更深的想法,想触碰那冰冷外表下真实的温度,想…将他彻底纳入自己的领域,不容任何人再觊觎、伤害。

      这种陌生的、强烈的冲动,让素来冷静自持的靖北王,感到一丝罕见的…无措。

      他并非耽于情爱之人。权势、江山、王府的责任,这些才是他生命的重心。女色或男宠,于他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甚至是一种麻烦。

      可谢琢…不一样。

      他不是点缀,不是麻烦。他像是一道突然闯入冰原的光,强烈,耀眼,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甚至…威胁性。他有可能打乱自己固有的步调,搅动沉寂的心湖。

      裴珩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缓缓起身,替榻上的人掖好被角,动作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然后,他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冷峻,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动摇从未发生。

      但有些决定,已在心底悄然落定。

      之后的日子,他加大了了对静园的掌控力度。所有进出人员皆需严密核查,谢琢的饮食用药必经数道手续,园内防卫更是被调整得如同铁桶一般。

      他依旧时常去静心斋,却不再仅仅是为了观察。他会带来一些公务与之“探讨”,会与他下棋品画,会“无意”间透露一些朝堂动向。

      他想看看,谢琢的才华究竟有多深,他的心性究竟能坚韧到何种地步。

      而谢琢,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态度的微妙变化。那份谨慎与伪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放松、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些许真实情绪的相处。

      他们会在棋局上厮杀得难解难分,会在探讨政务时各抒己见,会在阳光正好的午后,各自占据书房一隅,安静地做自己的事,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安宁。

      裴珩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这种相处。习惯看到那个人凝神书写的侧影,习惯听到他清浅的呼吸,习惯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香与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混合的味道。

      甚至有一次,他处理公务至深夜,抬头揉了揉眉心,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守在门外的亲卫尚未回答,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却从书架后传来:“亥时三刻了。”

      裴珩一怔,这才想起谢琢今日看书入了神,竟也未歇息。

      一种极其寻常的、却久违的…类似“家”的暖意,悄然划过心间。

      但他很快将这丝异样压了下去。

      他是靖北王,他的路注定孤寂冷清,不该有这些无谓的牵绊。

      然而,当谢琢病倒,在高热中瑟瑟发抖、抓着他的手腕无助呓语时,那强自筑起的心防,竟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看着那人苍白的脸,感受着手腕上冰冷的、却异常用力的触碰,听着那破碎的、充满惊惧的哀求…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与愤怒,狠狠攫住了他。

      心疼他的痛苦,愤怒于那些曾将他逼迫至此的人与事。

      他任由他抓着,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守了整整一夜。

      直到黎明时分,谢琢退热睡去,他才小心翼翼地抽回已然麻木的手腕。指尖无意间擦过那冰凉滑腻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站在榻前,久久凝视着那张沉睡的容颜,眸色深沉如海。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越,便再难回头。

      但他似乎…并不想回头。

      赏花宴的召见,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他。

      皇帝的试探,朝臣的窥伺,太子的不甘…所有的明枪暗箭,并未因谢琢的离开而停止。只要他还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些风波便永不会平息。

      而谢琢,似乎也已做好了面对的准备。他甚至主动提出了那条“徙木立信、釜底抽薪”之策,锋芒初露,惊艳无比。

      裴珩看着他那清亮而坚定的眼眸,心中情绪翻涌。

      是欣慰,是骄傲,却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他欣赏他的才华,渴望看到他翱翔九天,却又下意识地想将他藏得更深,护得更紧,不让外界任何风雨沾染他分毫。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第一次感到了迟疑。

      所以,当皇帝召见的威胁暂时解除后,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提出了王府长史一职。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真正的接纳与承诺。

      他想给谢琢一个名正言顺留在王府的理由,一个可以施展才华的平台,一个…真正的归宿。

      他看着谢琢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那眸中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震惊,迟疑,感动,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然后,他听到了那句:“臣,谢琢,愿效犬马之劳,供王爷驱策。必竭尽所能,不负王爷今日之信。”

      不是感恩戴德,不是屈从依附,而是平等的、郑重的承诺。

      如同一块璞玉,历经磨难,终于在他面前,展现出内里最温润却也最坚韧的光泽。

      裴珩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不再是单纯的庇护与被庇护,利用与被利用。

      而是真正的…并肩。

      雨后的虹桥下,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那只手。

      冰凉,纤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谢琢没有挣脱,只是微微僵硬了一下,便默许了这份亲近。

      掌心相贴的瞬间,裴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片沉寂多年的冰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轰然碎裂,融化,生出蓬勃的春意。

      他缓缓收紧手指,然后又克制地松开。

      “风起了,回去吧。”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便再无法停止。

      这场始于算计与好奇的棋局,终究是…入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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