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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皇觉寺·偶遇“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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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十余日,谢琢肩胛处的伤口渐渐收口,只是内里的亏损却不是一时半刻能补回来的。他依旧清瘦得厉害,宽大的袍子穿在身上空落落的,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偶尔低咳,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挥之不去的虚弱。
萧璟来看他的次数渐渐少了。东宫政务繁忙,加之林微言似乎因前次被太子隐晦地敲打后,愈发黏人,变着法地吸引萧璟的注意力。谢琢乐得清静,每日只是安静养伤,看书,偶尔透过支摘窗,看庭院里积雪消融,露出底下枯黄的草芽。
他表现得安分守己,甚至有些过于沉寂,仿佛那日雪地里惊鸿一现的破碎与锋芒,真的只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这日午后,萧璟难得独自过来,面上带着些许倦色,似是刚处理完繁冗政务。
谢琢正靠在窗边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地理志》,目光却落在窗外一株开始泛出绿意的老树上,有些出神。听到通传,他忙放下书卷,欲要起身行礼。
“免了。”萧璟摆手,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气色似乎比前些日子好些了,太医今日来请脉如何说?”
谢琢微微垂首,恭敬回道:“劳殿下挂心,太医说伤口已无大碍,只是寒气侵体,伤了肺脉,还需仔细温养,切忌劳神动气。”他说着,又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忙用一方素白绢帕掩了唇,肩背微微颤动,显得单薄又脆弱。
萧璟看着他咳得眼角泛红,眸色深了些许。眼前的谢琢,安静、顺从、脆弱,带着久病之人的沉闷,与东宫日渐繁花着锦、暗流汹涌的氛围格格不入。尤其是近来林微言似乎总有些不安分的小动作,虽无伤大雅,却也让习惯了谢琢妥帖周到的萧璟,偶尔会生出几分对比下的念想来。
“温养…”萧璟指尖轻叩桌面,似是随意问道,“你前次提及,想去皇觉寺静养?”
谢琢掩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放下绢帕,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惭愧:“微臣…微臣当日病糊涂了,妄言僭越。皇觉寺乃皇家寺院,岂是微臣养病之所?殿下恕罪。”
他以退为进,语气真诚,仿佛真的深知自己失言。
萧璟却道:“皇觉寺后山确有专供皇室宗亲清修的别院,环境幽静,医药斋饭也不短缺。你此次护驾有功,去那里将养一段时日,倒也使得。”
他话虽如此,目光却并未离开谢琢的脸,带着审视。
谢琢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久困之人窥见一线生机,却又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更多的惶恐与不安:“殿下隆恩,微臣感激涕零!只是…微臣身份微末,岂敢擅用皇家别院?且寺中往来皆是贵人,微臣这般病体,恐冲撞了…”
“无妨。”萧璟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孤会吩咐下去,将西面那处最僻静的‘听竹轩’拨给你用,等闲不会有人打扰。你只管安心养病便是。”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反倒让谢琢心底警铃微作。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感激又不安的模样,挣扎着想要下榻谢恩:“殿下如此厚爱,微臣…微臣…”
“好了,”萧璟虚扶一下,止住他的动作,“你且好生准备,三日后,孤派一队侍卫送你过去。”
“谢殿下。”谢琢垂下头,声音微哽,似是激动难言。
萧璟又坐了片刻,问了些日常琐事,便起身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谢琢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激动与惶恐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看向窗外,那株老树的新绿在阳光下透着勃勃生机。
听竹轩…最僻静之处?
只怕这“僻静”,是为了更方便监视和控制吧。
不过,无妨。只要走出东宫这座黄金牢笼,他便有了运作的空间。
接下来的三日,谢琢依旧安静配合,准备着出行事宜。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在小禄子兴致勃勃地替他收拾衣物时,轻声提了一句:“听闻皇觉寺山风凛冽,比宫里更冷些,那件苍青色的旧氅衣似乎厚实些,带上吧。”
那是一件半旧的氅衣,颜色素净,毫不起眼,与东宫赏赐的那些华贵裘皮大氅相比,堪称寒酸。小禄子虽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找了出来。
谢琢的目光在那件氅衣上停留一瞬,便淡淡移开。
三日后,天色微阴。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一队东宫侍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出宫门,朝着京郊的皇觉寺行去。
马车内,谢琢裹着那件苍青色旧氅,闭目养神。车辙碾过官道的声响单调而沉闷,他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名为“自由”的韵律。
皇觉寺位于京郊岚山,历史悠久,香火鼎盛。因其皇家寺院的身份,除了寻常香客,更有不少达官显贵、宗室子弟时常往来,或祈福,或清修,或…另有所图。
听竹轩果然如萧璟所言,位于后山一片竹海深处,环境清幽,几乎听不到前殿的喧哗人声。小院只有三两间屋舍,陈设简单却干净,一应物品俱全。
东宫侍卫将小院内外把守起来,美其名曰保护,实则为监视。谢琢只作不知,温言谢过带队侍卫,便在小禄子的搀扶下,进了正房。
接下来的两日,他足不出户,安心在院内“静养”。按时喝药,看书,偶尔在廊下坐坐,看看那一片萧瑟的竹林,咳声似乎也频繁了些。
他表现得如同一个真正来此养病的虚弱之人,安静得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暗地里,他却通过小禄子零碎的嘴,以及送饭小沙弥偶尔的搭话,不动声色地收集着信息——前几日有哪些贵人来过,寺中近日有何法事,靖北王府的人是否曾来添过香油…
直到第三日傍晚,送斋饭的小沙弥无意中提及:“明日靖北王府的老太妃要上山礼佛,听闻王爷也会亲自陪同,寺里今日就在准备了呢。”
谢琢正端着一盏温水,闻言指尖微微一颤,几滴水珠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
小沙弥并未察觉,放下食盒便合十告退。
小禄子倒是注意到了,忙问:“大人,可是水凉了?”
“无妨。”谢鸾放下杯盏,用绢帕细细擦去手背上的水渍,语气平淡,“只是突然觉得,屋里有些闷气。”
小禄子连忙道:“那奴才开半扇窗透透气?只是外面风大,您小心着凉。”
“嗯。”谢琢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
暮色四合,竹林深处风声渐起,带着山间特有的寒凉。
时机到了。
翌日,天色并未彻底放晴,是一种灰蒙蒙的亮色。山风果然比前两日更凛冽了些,吹过竹海,掀起阵阵松涛般的呜咽。
谢琢起得比平日稍早,脸色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他用了一小碗清粥,便坐在窗边看书,只是时不时掩唇低咳,似是心神不宁。
小禄子担忧道:“大人,今日风大,要不还是别去廊下了?”
谢琢却放下书卷,轻轻摇头:“整日闷在屋里也难受,听闻后山梅林有几株绿萼梅开了,我去看看便回。”
小禄子拗不过他,只得替他披上那件苍青色旧氅。氅衣厚实,却因颜色沉暗,更衬得他面容寡白,唇色淡极,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这灰蒙蒙的背景里去。
他并未让太多人跟随,只带了小禄子和一名侍卫,沿着青石小径,缓步朝着后山梅林走去。
他的脚步虚浮,走得极慢,山风卷起他氅衣的下摆和未束的墨发,勾勒出单薄欲折的身形。偶尔一阵冷风呛入喉口,便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直咳得眼尾泛红,身体微颤,不得不停下脚步,倚着路边嶙峋的山石稍作喘息。
那侍卫跟在身后,面无表情,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小禄子则一脸紧张,不住地替他抚背顺气。
一切看似毫无异常,只是一个病弱之人强撑病体出来散心。
唯有谢琢自己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径,他停顿喘息的位置,他咳嗽的时机,乃至被风吹起发丝的角度,都经过了无声的计算。
根据那小沙弥透露的信息,靖北王裴珩陪同老太妃礼佛,结束后,多半会从大雄宝殿侧面的廊道绕行至后山禅房休息。而那条廊道的尽头,恰好与他此刻所在的这条小径,在一个拐角处交汇。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他凝神听着风声送来的动静。
远处,似乎有沉稳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谈话声传来,正朝着这个方向接近。
谢琢眸光微敛,掩唇又是一阵急咳。这一次,他咳得格外厉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整个身体都因这剧烈的咳嗽而颤抖不稳。
“大人!您没事吧?”小禄子急声道。
就在那脚步声接近拐角的刹那,谢琢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脚下猛地一个踉跄,身体软软地向旁一歪,竟是朝着那陡峭的石阶下方倒去!
“大人!”小禄子惊骇欲绝,伸手去拉却慢了一步。
那侍卫脸色一变,疾步上前。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几乎在谢琢身形歪倒的瞬间,一股沉稳温和的力量倏然而至,一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掌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极快地在他后腰处轻扶了一下,助他重新站稳。
动作干净利落,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既及时阻止了他摔倒,又并未过度贴近,显得唐突。
谢琢惊魂未定,抬起一双因剧烈咳嗽而水汽氤氲的眼眸,望向来人。
扶住他的是一位男子,身量极高,谢琢需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对方穿着一身玄色绣暗金云纹的锦袍,外罩同色大氅,氅风毛领是罕见的紫貂,色泽华贵内敛。他面容俊美非凡,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偏薄,组合在一起却并无丝毫女气,反而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威仪和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
他并未看向谢琢,目光先是扫过那陡峭的石阶,继而才落回谢琢脸上,眼神沉静平和,带着一种自然的、不令人反感的关切。
“雪后石滑,小心。”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响,自带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谢琢像是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后退半步,挣脱了对方的搀扶,因动作急促,又引出一串低咳,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一层窘迫的薄红:“在…在下失仪…多谢…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他微微喘息着,言辞慌乱,眼神躲闪,似乎极为不好意思面对自己的狼狈被人看去。
这时,跟在男子身后的几名随从模样的人才快步上前,皆是气息沉稳、眼神精悍之辈,无声地护在周围。而东宫那名侍卫,见到来人,脸色微变,立刻躬身行礼:“参见靖北王爷!”
靖北王裴珩。
谢琢像是才知晓对方身份,脸上顿时露出惊惶之色,挣扎着便要行大礼:“不知王爷驾临,冲撞凤驾,臣…臣万死…”
他的声音微弱,带着病气,行礼的动作也因为虚弱而显得摇摇欲坠。
裴珩虚虚一托,止住了他的动作,目光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和那件半旧的氅衣上掠过,语气依旧温和:“不必多礼。你身子不适,何以在此吹风?”
他的询问自然而然,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关怀,并不令人觉得冒犯。
谢琢垂下眼睫,掩去眸底迅速闪过的一丝计算成功的冷光,声音愈发低了:“臣…臣是东宫詹事府主簿谢琢,在此养病。因…因在屋内烦闷,才出来走走,不想…惊扰王爷,请王爷恕罪。”他报出身份,语气里带着东宫属官特有的恭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自身病弱失仪而给主君丢脸的羞愧。
“谢主簿?”裴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是想起什么,“原来是你。太子殿下前日还曾提及,说他有一位属官为护驾而重伤,在此静养。可是旧伤未愈?”
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劳王爷动问,已…已无大碍了。”谢琢低声回答,手指却下意识地揪紧了氅衣的前襟,仿佛畏寒,又像是试图掩饰什么。
裴珩的视线在他微颤的手指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淡然移开。
这时,山风更急,卷着冰凉的雪沫扑面而来。
谢琢猝不及防,猛地扭过头去,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这一次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连站稳都变得困难,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山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小禄子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贸然上前。
裴珩微微蹙眉,解下自己身上的紫貂大氅。
那氅衣内里还带着体温的暖意,沉甸甸地,带着一股清冽的、如同雪松般的淡香,不由分说地落在了谢琢微微颤抖的肩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重量让谢琢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愕然抬头,睁着一双被咳得水光潋滟的眸子,不知所措地望向裴珩:“王…王爷…这如何使得…”
氅衣极大,几乎将他整个身形都包裹了进去,毛领簇拥着他尖削的下颌,更显得那张脸苍白脆弱,我见犹怜。
“山风砭骨,你病体未愈,不宜久留。”裴珩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仪,“本王还要去禅房侍奉母亲,不便久留。这件氅衣,便暂借于你御寒吧。”
说完,他并未再多看谢琢一眼,只对那东宫侍卫淡淡颔首,便领着随从,转身沿着廊道离去。步伐沉稳,很快便消失在转角处。
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举手之劳,微不足道。
谢琢怔怔地站在原地,肩上沉重的暖意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望着裴珩消失的方向,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光滑冰凉的貂皮毛领。
鼻尖萦绕着那陌生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清冷气息。
小禄子这才松了口气,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幸好遇上的是靖北王爷,这位王爷性子虽冷,待人却最是宽和仁善不过…”
谢琢缓缓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宽和仁善?
他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
那的确是一个看似温和、无可指摘的举动。
符合靖北王裴珩一贯的贤王名声。
可他并未错过,裴珩离去时,那看似随意扫过东宫侍卫的那一眼。
深沉,莫测。
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这个男人,绝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第一步接触,成了。
虽然短暂,但他精准地在那位权势滔天的王爷面前,留下了第一个印象——一个病弱的、忠诚的、处境似乎并不那么如意的东宫属官。
一个…或许值得稍加留意的小角色。
肩上的紫貂氅衣沉甸甸的,暖意不断渗透进冰冷的肌理。
谢琢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低哑:“回去吧。”
在小禄子的搀扶下,他裹紧了那件过于宽大的、属于靖北王的氅衣,缓步朝着听竹轩走去。
背影单薄,步履蹒跚,如同真的被一场偶遇耗尽了所有气力。
唯有低垂的眼眸深处,一片冰封的锐利与冷静。
生路已见微光,他必须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