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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佛前对弈·暗流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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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北王的紫貂氅衣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裹挟着陌生而强大的气息,将谢琢带回了听竹轩。
小禄子手脚麻利地伺候他脱下那件过于华贵沉重的氅衣,又赶紧将暖手炉塞进他怀里,嘴里絮絮叨叨:“可吓死奴才了!大人您方才要是真摔着了,奴才万死难辞其咎!幸而遇上了靖北王爷,王爷真是仁厚…”
谢琢任由他忙碌,自己则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烫的铜手炉壁,目光落在被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矮几上的紫貂氅衣。
氅衣玄色底,暗金云纹,紫貂风毛,雍容内敛,却又无一处不彰显着主人尊贵无匹的身份。那清冽的雪松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仁厚?
谢琢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若裴珩当真只是宽和仁善之辈,绝无可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稳坐亲王之位,手握重权而圣眷不衰。今日出手,与其说是仁善,不如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恰到好处的姿态。既全了贤王名声,又无声地施下恩惠,甚至…可能还隐含着对东宫的一点微妙试探。
自己于他,不过是一步闲棋,一个或许有趣、值得稍加留意的棋子。
而这,正是谢琢想要的。
他不能引起裴珩过深的怀疑,却必须让他持续保有兴趣。
“小禄子,”谢琢开口,声音因方才的咳嗽依旧有些沙哑,“王爷的氅衣,需妥善保管,寻个稳妥的盒子装好,明日…我亲自去归还。”
“明日就去?”小禄子有些迟疑,“大人,您今日吹了风,咳得厉害,明日若再出去,只怕…”
“无碍。”谢琢轻轻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王爷之物,岂可久留?此乃礼数。况且…今日冲撞王爷,尚未正式谢罪,明日理当登门致歉。”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小禄子不敢再多言,忙应了声“是”,自去寻合适的锦盒。
谢琢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天色依旧阴沉,竹海在风中起伏,如同深不可测的墨绿色波涛。
他知道,裴珩陪同太妃礼佛,通常会在皇觉寺停留两三日。明日,他还有机会。
次日,谢琢并未急于前往。他耐心地等到午后,估摸着裴珩侍奉太妃午歇已毕,可能闲暇的时辰,才让小禄子捧着那盛放氅衣的锦盒,跟着他出了听竹轩。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苍青色氅衣,脸色因昨日的折腾似乎更苍白了几分,行走间步伐缓慢,偶尔以绢帕掩唇低咳,一副重伤未愈、弱不禁风的模样。
裴珩所居的禅院位于后山更深处,环境更为清幽雅致,守卫自然也森严许多。甫一接近,便有身着靖北王府服饰的亲卫现身拦阻,目光锐利,气息沉稳。
谢琢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语气谦和:“东宫詹事府主簿谢琢,特来求见靖北王爷,归还昨日王爷所借氅衣,并当面谢罪。劳烦通传。”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态度却从容不迫,并无寻常小官见到王府亲卫的谄媚或畏缩。
亲卫打量了他一番,或许是昨日见过,又或许是得了什么吩咐,并未过多为难,只沉声道:“谢大人稍候。”便转身入院通传。
不多时,亲卫返回,侧身让开道路:“王爷请谢大人入内。”
“多谢。”谢琢道了声谢,从小禄子手中接过锦盒,示意他在外等候,自己缓步走了进去。
禅院不大,陈设简朴,却自有一股庄重清寂之气。院中一株古松下设着石桌石凳,裴珩并未在屋内,而是负手立于廊下,正望着院中一株含苞待放的腊梅。
他今日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并未佩戴过多饰物,然而通身的的气度却让这简朴禅院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目光沉静,落在谢琢身上,无喜无怒,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
谢琢上前几步,于阶下停步,躬身行礼,双手将锦盒举过头顶:“臣谢琢,叩谢王爷昨日援手之恩。王爷衣物在此,完璧归赵。昨日臣惊扰凤驾,实乃罪过,请王爷责罚。”
他言辞恭谨,礼仪周全,声音因刻意压低而显得越发虚弱。
裴珩并未立刻去接那锦盒,目光在他微垂的、线条脆弱的脖颈上停留一瞬,才淡淡道:“举手之劳,谢主簿不必挂怀。身子可好些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听不出太多关切,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一问。
“劳王爷动问,已无大碍了。”谢琢低声回答,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并未抬头。
“既无大碍,便起身吧。”裴珩这才伸手,接过了那锦盒,随手递给身旁的侍从,并未多看一眼,“山风冷,谢主簿重伤初愈,不必在此久站。若不介意,可至屋内饮杯热茶。”
他的邀请来得自然而然,仿佛只是主人对客人的基本礼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雍容气度。
谢琢心下微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惶然:“王爷厚爱,臣…臣不敢叨扰。”
“无妨。”裴珩已转身向屋内走去,“本王正好得空。”
谢琢只得跟上,步伐略显迟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低阶臣子面对亲王时应有的谨慎与不安。
禅房内陈设依旧简单,一榻,一桌,几张椅子,并一个烧着银炭的火盆。墙上挂着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案上设着香炉,青烟袅袅,散发出宁神静气的檀香。
裴珩在主位坐下,示意谢琢坐在下首。
侍从悄无声息地奉上两杯热茶,茶汤清亮,香气清幽,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尝尝,寺中自种的野茶,别有一番风味。”裴珩端起茶盏,并未看谢琢,语气闲适如同闲聊。
谢琢依言捧起茶盏,指尖微烫。他并未立刻饮用,而是微微垂眸,轻嗅茶香,动作优雅自然,带着一种浸入骨子里的教养,与他身上那件半旧氅衣和苍白病容形成一种微妙的对比。
“香气清郁,似有兰韵,好茶。”他轻声赞道,声音不高,却精准地道出了这茶的特点。
裴珩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谢主簿懂茶?”
“臣不敢言懂。”谢琢放下茶盏,态度谦逊,“只是昔日随侍…太子殿下时,殿下偶有兴致,会与臣等论及茶道,故而略知一二。”
他巧妙地将知识的来源归结于萧璟,既抬高了太子,又解释了自己为何会懂这些并非一个普通属官必备的技艺。
裴珩不置可否,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盏壁,忽然道:“本王听闻,谢主簿不仅精通茶道,于棋艺、经史亦颇有见解。太子殿下常赞你聪敏过人。”
谢琢的心猛地一沉。
裴珩果然调查过他。而且,了解得似乎比预想中更深。
他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愧与不安:“王爷谬赞,臣惶恐。殿下厚爱,不过是勉励之语,臣资质愚钝,当不起‘聪敏’二字。至于棋艺经史,更是略通皮毛,不敢在王爷面前卖弄。”
“是么?”裴珩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本王今日偶得一副残局,颇有趣味,正愁无人手谈。谢主簿可有兴致?”
这不是询问,而是不容拒绝的邀请。
谢琢抬眼,对上裴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他所有伪装下的谨慎与算计。
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也不该拒绝。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进一步观察裴珩,并适度展示“价值”的机会。但分寸必须拿捏得极其精准。不能藏拙太过,显得虚伪无能;也不能锋芒过露,引起过度警惕。
“王爷有命,臣自当奉陪。”谢琢起身,恭敬应道,“只是臣棋艺粗浅,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裴珩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
侍从很快便在桌上摆好一副棋盘。并非名贵材质,只是普通的榧木棋盘,棋子则是温润的墨玉和白玉,触手生温。
棋局并非残局,而是一盘新开的棋。
裴珩执黑,谢琢执白。
开局并无甚稀奇,双方皆是稳健布局,落子速度不快不慢。裴珩的棋风一如他给人的感觉,沉稳大气,步步为营,于无声处隐含锋芒,每一子落下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谢琢则打得极为谨慎,甚至显得有些拘谨保守,落子时常沉吟良久,多是跟随应对,偶尔一两手看似无心的闲棋,却隐隐落在关隘之处,恰到好处地缓和了黑棋的攻势,又不显得过于刻意。
他始终微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棋盘,脸色苍白,神情紧绷,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场棋局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偶尔忍不住低咳一声,便慌忙以绢帕掩唇,歉然地看裴珩一眼。
裴珩面上并无不耐,只平静落子,仿佛真的只是在打发闲暇时间。
棋至中盘,局势逐渐明朗。黑棋大势已成,白棋虽勉力支撑,却已显颓势,处处受制。
谢琢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捏着白子的手指微微颤抖,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他似乎陷入了长考,眉心紧蹙,呼吸也略微急促起来。
裴珩并不催促,只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姿态闲适。
良久,谢琢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将一枚白子落入右下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这一手落下,裴珩执盏的手微微一顿。
目光落在棋盘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
这一手棋,看似无力回天,细品之下,却如奇兵突袭,虽不能立刻扭转乾坤,却瞬间盘活了角落一处几乎死透的白子,并且隐隐威胁到了黑棋一条尚未完全眼位丰富的大龙根基。使得黑棋若想屠龙,必须付出比预想中更大的代价,甚至可能影响全局的优势。
精妙,隐晦,又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这绝不是一个“棋艺粗浅”之人能下出的棋。
裴珩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带着明确的审视,落在谢琢脸上。
谢琢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这手棋的精妙,反而因裴珩的注视而更加紧张不安,脸色愈发苍白,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
就在他抬手缩回的瞬间,宽大的袖口向下滑落了一截,露出一段瘦削白皙的手腕。
以及,手腕内侧,一道虽然淡去、却仍清晰可见的陈旧疤痕。
那疤痕细长,位置刁钻,绝非寻常意外所能造成。
裴珩的目光,骤然凝住。
谢琢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缩回袖中,慌乱地拉下袖口,试图遮掩。他低下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屏住了,整个人透出一种被窥见秘密的惊惧与难堪。
禅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棋局仍在,那枚刚刚落下的白子还散发着微弱的光泽。
裴珩的视线从谢琢惊惶失措的脸上,缓缓移向他紧紧攥住袖口、试图隐藏手腕的手,最后,又重新落回棋盘那枚白子上。
他的眼神深沉如海,看不出丝毫波澜。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谢主簿这一手‘星陨’,倒是下得恰到好处。”
谢琢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愕然与难以置信,仿佛没想到裴珩竟能一眼看穿他这手隐晦的棋路,更没想到他会在此时点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袖口,脸色白得透明,唇瓣微微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恐惧、以及一丝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无措。
裴珩却并未追问那道疤痕,也没有继续棋局的话题,只是将手中凉了的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天色不早了。”他淡淡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凝滞从未发生,“谢主簿病体未愈,不宜过度劳神。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下了逐客令。
谢琢像是如梦初醒,慌忙站起身,因动作太急,身形晃了一下,险些带倒桌上的棋奁。他勉强稳住身体,声音低哑微颤:“臣…臣告退。搅扰王爷清静,臣罪该万死…”
他行礼的动作都有些凌乱,几乎是仓皇地退出了禅房。
直到走出那处院落,被冷冽的山风一吹,他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微微喘息。
后背,已被一层冷汗浸透。
他抬起眼,望向那扇已然关闭的禅房门,眼底所有的惊惶失措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冷静和一丝极淡的、尘埃落定的疲惫。
手腕上的疤痕,是他刻意露出的破绽。
那是在东宫某次“意外”中留下的,与林微言有关,却被萧璟轻描淡写地揭过。这本该是只有东宫极少数人才知道的隐秘。
裴珩看到了。
并且,他没有问。
这才是最可怕的。
那个男人,一定已经将这道疤痕的来历,与他今日看似精妙实则刻意控制的棋路,与他小心翼翼表现出来的忠诚与脆弱,与他所有矛盾的行为,联系了起来。
他在裴珩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然而,裴珩选择了沉默。
这是一种比直接挑明更令人心悸的掌控力。他默许了这场表演,甚至…配合了它。
谢琢缓缓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和袖口,将那道疤痕严严实实地遮好。苍白的脸上,重新覆上那层温顺脆弱的面具。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听竹轩走去。
第一步,是留下印象。第二步,是展示价值与破绽。
那么下一步…
就该是等待那位深不可测的王爷,落下他的棋子了。
山风卷起枯叶,在他脚边打着旋。
禅房内,裴珩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目光依旧落在那枚名为“星陨”的白子上。
侍从悄声进来,欲收拾棋局。
“不必动。”裴珩开口。
侍从躬身退下。
裴珩伸出食指,轻轻点在那枚白子上。指尖温润,与冰冷的玉石形成对比。
他想起那少年苍白惊惶的脸,那欲盖弥彰的慌乱,那手腕上陈旧却刺目的疤痕,还有那手隐藏在孱弱外表下、精妙而决绝的棋。
有趣。
良久,空旷的禅室内响起一声极低的、若有似无的轻笑。
“谢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