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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无声的守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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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沁骨的凉。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像谁在玻璃上画了幅模糊的画。
祁安的房间里拉着半幅窗帘,光线昏昏沉沉的。秦淮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旧相册,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一个笑得张扬,露出两颗小虎牙,正勾着另一个的肩膀,另一个眉眼弯弯,嘴角噙着浅浅的笑——那是十六岁的他和祁安,在学校的香樟树下拍的。
“安安,你看,”秦淮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这张照片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得了数学竞赛一等奖,我拉着你跑到操场边拍的,你还说我把你拍胖了。”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呼吸均匀地起伏着,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祁安已经昏睡了两天,偶尔醒过来,也只是眨眨眼,说不出完整的话。医生来看过,只是摇着头说“多陪陪他吧”,那语气里的无奈,像块石头压在秦淮心上。
护工阿姨端着一碗温好的米汤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秦先生,试试喂他喝点吧?多少吃点总是好的。”
秦淮点点头,接过小碗,用勺子舀了一点点,放在唇边吹凉了,才小心翼翼地凑到祁安嘴边:“安安,张嘴,喝点米汤好不好?就一口。”
祁安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张开,却没力气。秦淮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轻声哄着:“乖,就一口,喝了才有力气跟我吵架啊。”
或许是“吵架”两个字起了作用,祁安的嘴微微张开了一条缝。秦淮赶紧把勺子递过去,看着那一点点米汤滑进他嘴里,喉结轻轻动了一下,才松了口气,像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真好,”他笑着,眼眶却红了,“再喝一口?”
这次祁安没再张嘴,只是睫毛颤了颤,像是累极了。秦淮也不勉强,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被子底下的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布料都能摸到凸起的脊椎,秦淮的手顿了顿,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心口一紧。
雨还在下,敲得玻璃咚咚响。秦淮拿起那本相册,继续翻着,一页页讲给祁安听。
“这张是你第一次逃课去网吧,被老师抓到,非要拉着我一起写检讨,结果我爸妈以为是我带坏你,把我揍了一顿,你还记得不?”
“还有这张,我们去爬后山,你脚崴了,我背你下来的,回来累得我三天胳膊都抬不起来,你还笑我没用。”
“你看这张毕业照,你站在我左边,校服扣子扣错了都没发现,还是我偷偷帮你系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轻轻的呢喃。相册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是祁安当年写给她的,上面只有一行字:“秦淮,明天操场见,有话跟你说。”字迹清隽,带着少年人的认真。
就是那天,祁安跟他说,他要转学了。
秦淮的指尖捏着那张纸条,指节泛白。他一直没告诉祁安,那天他躲在树后,看着祁安背着书包离开的背影,哭了整整一下午。他以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直到七年后在医院重逢,看到病床上那个苍白消瘦的人,他才知道,原来想念可以藏在心里这么久,久到一见面就翻涌得快要溢出来。
“安安,”秦淮把脸埋在祁安的手背上,声音哽咽,“对不起……当年我不该跟你吵架的,不该说那些重话的……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祁安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回应。秦淮立刻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安安?你听到了?”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有些涣散,却定定地看着秦淮,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秦淮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我在呢,你说。”
“没……怪你……”祁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气若游丝,“早……忘了……”
秦淮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祁安的手背上,滚烫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他哽咽着,握紧祁安的手,“安安,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医生说……说会有办法的……”
祁安眨了眨眼,像是在笑,眼角却有泪滑了下来,顺着鬓角没入枕巾。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淮知道,他又睡着了。
他用指腹轻轻擦去祁安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睡吧,”他轻声说,“我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洒在地板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秦淮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却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在轻轻碰他的头发。秦淮猛地睁开眼,看到祁安醒着,正用没输液的那只手,颤巍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秦……淮……”祁安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在,安安,我在。”秦淮赶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疼。
“冷……”祁安喃喃道。
秦淮立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祁安的被子上,又把床头的小太阳打开,橘黄色的光立刻弥漫开来,带着点暖意。“这样是不是好点?”
祁安点点头,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你……头发……白了……”
秦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头发。这些日子他没心思打理,鬓角确实冒出了不少白发。他笑了笑,不在意地说:“没事,等你好了,陪我去染黑。”
祁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像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动了动手指,示意秦淮靠近些。
秦淮连忙凑过去,几乎把脸贴在他脸上。祁安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药味,却让他心安。
“秦淮……”
“嗯?”
“我……好像……看到……香樟树了……”祁安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渐渐涣散,“跟……跟学校的……一样……”
秦淮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紧紧握住祁安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安安,别睡!看着我!我们……我们还没去看春天的铃兰呢!你忘了?”
祁安的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眼神却慢慢失去了焦距。他的手轻轻动了动,像是想回握秦淮的手,最终却无力地垂了下去。
“秦……淮……”这是他说的最后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消散在空气里。
房间里只剩下小太阳发出的嗡嗡声,和秦淮压抑不住的呜咽。他扑在祁安身上,紧紧抱着那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安安!祁安!你醒醒!你跟我说话啊!”
“你不是要跟我吵架吗?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你起来骂我啊!”
“你说过要陪我看铃兰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安安……别走……求你了……”
他的哭声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一遍遍刺着他的耳膜。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又被乌云遮住了,房间里只剩下一片浓重的黑,像要把人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秦淮渐渐停了哭。他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通红的眼睛看着祁安平静的睡颜,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安安,”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我知道你累了……睡吧,这次我不吵你了。”
“你说看到香樟树了,是不是他们来接你了?别害怕,我很快就来陪你……”
“等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好,就去找你,好不好?到时候我们还在香樟树下等对方,再也不分开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跟祁安约定一个遥远的未来。说完,他俯下身,在祁安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冰凉的,带着绝望的温柔。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远处的天际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秦淮看着那抹晨光,忽然笑了,笑得眼泪又掉了下来。
“安安,天亮了。”
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然后慢慢走到门口,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小太阳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照着那张苍白却安详的脸。床头柜上,那本旧相册摊开着,停留在两个少年笑得灿烂的那一页,旁边放着那支旧钢笔,笔尖还带着淡淡的墨水痕迹,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未完的故事。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沉,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晨光里。
后来,护工阿姨说,那天早上她去收拾房间,看到窗户开着,风把窗帘吹得鼓鼓的,像一只想要飞走的鸟。床头柜上的相册和钢笔不见了,只有那盆枯萎的铃兰,还静静地立在窗台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再后来,有人说在祁安和秦淮的母校看到过一个白发的男人,总是坐在香樟树下,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一看就是一下午,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孤独的句点。
而那本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新的纸条,上面是秦淮清隽的字迹,和祁安当年的字迹像极了:
“安安,我来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