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2、第 82 章 ...
-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心月岛的高速公路上。
方同显然还沉浸在刚才会议的兴奋中,他坐在副驾驶位,侧过身,脸上洋溢着笑容,语气轻快地对顾杰说:“杰哥,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之前为了这个项目熬了多少夜,做了多少功课,还亲自往岛上跑了那么多趟去调研!现在好了,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顾总也点头让你负责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行!”
顾杰目视前方,听到方同的话,嘴角勉强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这…不是我行,是楚经理…认可了方案的方向。”
“我们之间,”后座传来楚萧平静的声音,打断了顾杰的话,“需要这么生疏吗?顾杰。”
顾杰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一眼楚萧。楚萧靠坐在后座,侧脸对着窗外,看不清表情。他们之前见面,不一直都是这样客气而疏离的吗?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疑惑。
“…不,需要。”顾杰低声回道,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楚萧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依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右手手指转着左手无名指上戒指:“你之前出国…去哪里读书了?”
顾杰的心脏猛地一跳,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突然涌上的紧张:“在…英国。”他不明白楚萧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这让他好不容易平复一些的心绪再次紊乱起来。
“英国啊…”楚萧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复杂的意味。英国,他记得那个国家。他也曾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国度里,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一所大学又一所大学地寻找过,花费了无数的时间和金钱,却始终没有捕捉到半点关于顾杰的踪迹,每一次满怀希望的出发,换来的都是更深重的失望。
“哇!杰哥你在英国留学啊!”方同眼睛一亮,立刻接过话头,“我大学毕业旅行就是去的英国,伦敦眼、大本钟、白金汉宫、还有爱丁堡的那个城堡!哦对了,我还特意去了剑桥,在那个什么桥上来着?对!数学桥!可惜没看到真正的学霸撑船,哈哈!那边的炸鱼薯条说实话真不咋地,还没学校后门小吃街的好吃…”他兴致勃勃地分享着自己的旅行见闻。
顾杰勉强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接道,试图转移焦点:“那…你去的地方比我都多。我那几年…基本就待在学校和住处附近。”
“杰哥你真厉害!”方同转过头,笑容阳光灿烂,看着顾杰的侧脸,“能靠自己考到英国那么好的学校去!不像我,就是个学渣,哈哈。”
顾杰的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怅惘:“不是…考过去的。那个时候…出现了一些…意外。”他不想多提那段被迫出国的灰暗岁月。
楚萧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目光虽然依旧看着窗外,但转动戒指的动作却加快了一些,透露出他内心一丝难以名状的烦躁。方同那充满活力毫不设防的亲近,以及顾杰对他自然而温和的回应,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悦,像是有细小的沙砾硌在心头。
他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一直都没有回来过吗?”
顾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面,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几乎带着气音:“回来过…出去后的…一个月后,回来过。”
楚萧转动戒指的手指猛地停顿了下来。一个月后?回来过?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入他的脑海,之前顾杰醉酒时那句破碎的哭诉“为什么我当时没有上去找你当面问清楚”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上楼?问清楚?他当时先激动后心碎,根本没有细想这句话背后可能被他忽略的真相。
“你回来过?!”回来过?为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顾杰没有来找他?那个时候,他除了偶尔外出购买必需品,几乎像一座望夫石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间出租屋里,从日出等到日落,一直等到开学的前一天,彻底绝望地离开。
“对…回来过。”顾杰的声音更加苦涩,他依旧不敢回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楚萧的声音陡然拔高,“为什么没有来找我?!”哪怕只是见一面,问一句,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顾杰的脊背绷得笔直,他沉默了足足好几秒,才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三个沉重的字:“我去了。”
去了?!
这两个字让他瞬间瞳孔紧缩,呼吸都滞了一下,他去了?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无数个疑问瞬间充斥了他的大脑。难道就那么不巧?就在他偶尔离开的那短短半小时、一小时里?顾杰就那么急,连多等一会儿都不愿意?!
楚萧胸腔剧烈起伏,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继续追问下去,什么时候去的?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不等我?!这些问题在他心中疯狂叫嚣。
然而,他的目光猛地扫到驾驶座上那个一脸茫然、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对话吓到、正不知所措的方同。
所有的质问和汹涌的情绪,瞬间被强行压回了喉咙深处。他不能…至少不能在第三个人面前,揭开那段可能鲜血淋漓的过往。
楚萧猛地收回视线,重新转向窗外,戴着戒指的手紧紧握成了拳,那枚戒指硌得掌心生疼。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冷硬,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种极度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方同看看身边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的顾杰,又偷偷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面色阴沉、周身散发着低压气场的楚萧,聪明地闭上了嘴,缩了缩脖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车辆驶下高速,转入通往心月岛的柏油马路。道路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杉树林,郁郁葱葱,清风穿过林间,带来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与城市里的喧嚣压抑截然不同,这里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宁静。
餐馆就坐落在路边,是一栋装修颇具渔村风情的两层小楼,白墙蓝窗,几辆车依次驶入餐馆宽敞的停车场。
楚萧率先推门下车。
助理孟胜快步走过来,低声请示:“楚经理,您看是现在进去,还是…”
楚萧抬手打断他,目光径直转向刚从驾驶座下来的顾杰:“孟胜,你带大家先进去安排。顾杰,你跟我过来一下。”
顾杰刚关上车门,心脏猛地收紧。周围几个正准备往里走的员工也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
顾杰迅速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他转向一脸关切望着他的方同,吩咐道:“方同,你和孟助理先进去点菜吧。你是本地人,更了解这里的特色,看着安排就好。”
“哎,好的,杰哥。”方同显然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他担忧地看了顾杰一眼,没再多问,跟着孟胜和其他人一起走进了餐馆。
待其他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门内,顾杰才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般,转身走向餐馆侧面那个被矮栅栏围起来、种满了花草的静谧小院。
小院不大,收拾得干净雅致。角落里有一个白色的秋千椅,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中央摆着几口巨大的陶缸,里面荷叶田田,几朵粉白的荷花正迎风绽放,姿态婀娜,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几只蜻蜓在花叶间轻盈地穿梭停留。盛夏的蝉鸣在周围的树荫里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反而更衬得这小院有一种异样的寂静。
楚萧已经站在了一缸荷花前,背对着他,他听到顾杰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你刚刚在车上说,你去了。你去了哪里?”他缓缓转过身,疑惑的目光直直地刺向顾杰,那里面翻涌着压抑了整整十年的困惑。“我等了你整整六年。你说你去了,那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顾杰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他那双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睛。这一刻终究避无可避了,他盯着地上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青石板,声音干涩而沙哑,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我…被我姐强行送出了国。手机、所有的社交账号…全都被她注销、销毁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我…我就像个犯人一样被看着。直到她离开英国…我才终于找到机会,偷偷买了最早的一班机票…飞了回来。我下了飞机,什么都没顾上,就直奔你租的房子去找你…”
楚萧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骤然屏住。
“我在楼下…打你的手机…你没接…”顾杰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上去找你…可楼下的防盗门锁着…我进不去…我…我当时就像疯了一样…”他闭了闭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午后,“我就…我就顺着楼外的水管…从一楼…爬到了三楼…你窗户外面…当时...”
“当时…发生了什么?”楚萧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锁住顾杰,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盛夏的蝉鸣叫嚣得愈发厉害,几只蜻蜓受惊般从荷花上飞起。
“当时…我看到…看到你…你和王雪雪…在房间里…抱在了一起…出国之前…我姐就给我看过…看过几张照片…是你和王雪雪…在公交车站…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样子…”为什么他会记得那么清楚?也许是因为在那一刻,那些照片和眼前的一幕重叠,那点被刻意种下的怀疑的种子,瞬间破土而出,将他最后的希望彻底摧毁。
楚萧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瞳孔放大,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那个他推开王雪雪的动作…在他看来居然是拥抱。
“后来…我就在也没有回来过…”
楚萧剧烈地喘息着,试图消化这个足以颠覆他十年认知的残酷真相。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
顾杰顿了顿,继续用破碎的声音说道:“直到…大学毕业后…我偶然听说…王雪雪和她恋爱了四年的男朋友结婚了…我以为…我以为是你和她,直到…直到在尤一的婚礼上…再次看到王雪雪,我才知道那天的真相…”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于事无补的懊悔和痛苦。
“那你后来的订婚呢?!”楚萧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又是为什么?!”
顾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水光,声音哽咽着,终于将那个最可笑的、最令人绝望的真相嘶哑地吼了出来:“那是因为!我以为你结婚了!我以为你早就和别人结婚了!!”积压了十年的委屈、不甘、痛苦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彻底爆发出来,“我也等了你好多年!等到最后…!等到家里逼我…我才…”
楚萧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地抬起戴着戒指的左手,目光茫然地看着那枚冰冷的金属环,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它一样。原来…这一切…这一切的阴差阳错,这十年的分离和痛苦…根源竟然是…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愤怒?悲伤?还是该放声大笑,嘲笑这命运弄人的残酷玩笑?就因为一个接一个的误会,他们竟然就这样硬生生地错过了整整十年,而人生能有多个十年。
“你后来…为什么又没有结婚?”楚萧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顾杰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他苦笑出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现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楚萧…”他终于不再用敬称,而是叫出了那个在心底呼喊过千万次的名字,“都过去了…一切都…太迟了…”
“过去了?”楚萧看着他低着头,仿佛已经认命的样子,心痛和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冲上了头顶!过去了?去他妈的过去了,这事儿在他楚萧这里就过不去!
他不到二十岁青涩懵懂的爱恋,到如今快三十岁沉淀入骨的执念,这中间整整十年的孤独等待、无数次满怀希望又彻底落空的寻找、深夜无法抑制的痛哭、甚至需要依靠心理医生和药物才能维持的正常生活…所有这些刻骨铭心的痛苦,难道就因为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和“过去了”就能一笔勾销吗?
当然,他知道顾杰也同样孤独,同样痛苦,同样在冰冷的现实里挣扎。可是…可是…楚萧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就是因为那个操蛋的、可笑的、完全可以避免的误会!造成了这无法挽回的十年!他顾杰…凭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过去了”?他必须…必须为这错失的十年负责!
餐馆包间内,气氛压抑。圆桌上摆满了颇具当地特色的菜肴,清蒸鱼、白灼大虾、葱姜炒蟹、海蛎煎蛋…香气扑鼻,却似乎无人真正有心思品尝。
顾杰和楚萧先后回到包间,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的苍白,眼神刻意回避着对方。顾杰的眼眶还残留着未完全消退的微红,他沉默地在自己之前的座位坐下,拿起筷子,却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食不知味。
楚萧则面色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坐在主位,吃着东西,目光低垂,全程没有再看顾杰一眼,也没有主动开口说一句话。
方同和孟胜都察觉到了这两位核心人物之间诡异的气氛,互相交换了一个担忧又困惑的眼神。方同试图活跃气氛,笑着介绍桌上的特色菜:“楚经理,杰哥,尝尝这个白灼虾,用的是我们本地刚上岸的斑节虾,特别鲜甜!还有这个海蛎煎,是我们这儿的招牌…”
楚萧只是微微颔首,夹了一只虾,沉默地剥着。顾杰则勉强笑了笑,附和道:“嗯,大家多吃点。”声音干巴巴的。
这顿饭在一种沉默和尴尬中草草结束。
饭后,几辆车再次出发,前往此次考察的核心目的地,心月岛项目地块。
地块位于岛屿相对僻静的一侧,远离居民区,拥有大片未经开发的原始植被和一段私密的沙滩海岸线,海风明显比餐馆那边更大,带着咸腥的气息,吹得人衣袂翻飞。阳光炽烈,洒在郁郁葱葱的林木和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景色壮丽而原始。
楚萧率先下车,他站在一片高地上,目光扫视着整个地块,之前所有的个人情绪仿佛瞬间被剥离,整个人迅速进入了冷静、专注的专业状态。他从孟胜手中接过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详细的卫星地图和规划草图。
以太团队的工程师和规划师立刻围拢过来,开始进行专业的现场勘测和讨论。他们指着不同的区域,语速很快地交流着专业术语:
“楚经理,您看这边,背风向阳,非常适合规划康养中心…”
“植被覆盖率很高,环保评审时需要重点考虑生态保护红线…”
楚萧认真听着,不时提出关键问题,语气冷静果断:“生态评估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和新加坡那家康复机构的技术对接进度如何?”“初步的交通动线模拟做了吗?”他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显示出极强的专业把控力和前瞻性。
他全程投入,与团队成员高效互动,全沉浸在了项目的技术细节中。
顾杰、方同和众星的几位员工跟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顾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在阳光下专注工作的身影,那样的楚萧,自信、沉稳、运筹帷幄,散发着令人心折的魅力,与他记忆中那个清冷的少年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重叠在一起,让他心口泛起一阵阵酸涩的悸动。
他几次想上前,就地块的一些本地情况做些补充说明,但看到楚萧那副全然公事公办、仿佛他是透明人般的冷漠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他只能沉默地跟在后面,听着那些他半懂不懂的专业讨论,感觉自己像个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局外人。
方同在一旁小声跟顾杰介绍着地块周边的情况,试图缓解他的尴尬:“杰哥,你看那边,以前是个小渔村,后来整体搬迁了…这边沙滩质量很好,就是浪有点大…”顾杰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楚萧的方向。
考察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楚萧几乎走遍了地块的每一个角落,仔细查看了地形、植被、海岸线,与团队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却自始至终,没有主动和顾杰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那种刻意为之的忽视,比直接的愤怒和指责更让顾杰感到窒息。
夕阳开始西斜,考察终于接近尾声。
楚萧收起平板,对孟胜吩咐道:“数据收集得差不多了,回去吧,今晚把初步的现场评估报告整理出来。”
“好的,楚经理。”孟胜点头应下。
众人开始往停车的地方走。
走到车旁时,顾杰习惯性地走向自己的驾驶座,准备像来时一样。
然而,楚萧却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了孟胜开来的那辆黑色轿车。孟胜立刻快走几步,为他拉开了后车门。
楚萧没有任何犹豫,弯腰坐了进去,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顾杰刚刚拉开车门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那辆紧闭的车窗,玻璃上反射着夕阳刺目的光芒,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方同站在他身边,有些无措地小声问:“杰哥…那我们?”
顾杰猛地回过神,艰难地咽下喉间的哽塞,声音沙哑:“…上车吧,我们也回去。”
他坐进副驾驶,透过前挡风玻璃,看着孟胜的车率先启动,平稳地驶离,汇入被落日余晖笼罩的公路,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前方的拐弯处。
海风依旧在吹,带着傍晚的凉意,吹进车窗,却吹不散车内那浓得化不开的寂寥和冰冷。
回程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