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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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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被送进了疗养院。
这里曾是精神病院。因近来闹得火热的“魔鬼潮”,局势让人们反应过来,精神病就正是邪灵附体的一种,便成为兼具“净化、休养”功能的疗养院。神职人员入驻,所有设施设备全延续使用,无论通电的或原始的。亲友知情并默许,因为这是孩子父亲的决定。
“阿尔,陪我出去走走。”大吵后次日,晚餐后是黄昏天,父对子邀请说。出于惭愧和激动,阿尔当即答应。子就这样被父送进了疗养院。
与动不动就驱魔和受指控相比,疗养院的高墙之内,生活平静得诡异。铃响,起床,晨祷,服药,分食净餐;研习经文,带读经文,服药,分食净餐;放风;铃响,晚祷,入睡。
直到人父送来一份报纸,版面上满是和魔鬼契约过的大小艺术家们。疗养院会意,对阿尔特殊照顾,为其祷告、驱魔、施洒圣水,辅以电击治疗。除放风时候,皆须穿拘束衣。阿尔的头发整日是湿的。
后来,他从修女那求来这份报纸,一一读过上面的名字,六十五人,没有自己,却没能改变处境。起初是旁人不相信,之后是生父不同意。
放风在黄昏时候。高墙和铁丝网之上,自由的鸟群飞过夕光。阿尔望见了,想开了,就在操场库房的角落用碎玻璃片割开了脖子。
从此,他便连放风也得穿拘束衣。
圣诞节,大雪。
阴湿的小室里,照常地修士捧经文上前,说:“不洁之人,证明你自己。”
被拘困墙角的阿尔,低着头不说话。
照常地,冲他洒了三把圣水,才听见他说:
“爱是恒久忍耐……”
“下文?”
“爱……爱是,爱……”
“还是无法重述,”修士合了书走向神父,“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这怎么对得起孩子的父亲?”
神父说:“今天是圣诞节,可以允许他一天的自由。”
这自由限于单人小室内。阿尔可以走跑跳,展开又合上手指,踩上桌子从高窗向外望。他也可以画画,有父亲送来的画材。附言:“休养也别忘了努力。这是为了你自己。”
三个多月了,终于又看见画笔。
坐靠在板床上,所见是湿冷的房间里,三面围墙,一柜一桌一椅都发着暗。在垫膝的本上用炭笔划出一条线,抖扭得奇怪,不相信地眨眨眼,再描出根线,一条又一条,黑线乱成一绺头发黏在白纸上,擦去还有灰印。
阿尔端正手臂,用左手抓固右手腕,笔尖竖抵纸面,深呼吸——
一~条~抖~抖~的~线?
“紧急集合!30 号在病间发狂了!”
不一会,就闯进一群男护士把小室挤得闷堵。阿尔头上碰出了血,跳上床冲来人扔去笔和纸团,却被七手八脚拖拽到地。尖叫和怒骂激烈地炒在一起,空气热起来了。
“他咬人!”
“小心!他身上有魔鬼!”
“使劲,都使点劲!”
经努力,阿尔被塞进拘束服里,注射麻醉。
圣诞节的白日过去了,密而急的飞雪映亮天穹,暗紫中透出一点光来。
小室的墙角缩着阿尔,头上的高窗像只漏风的嘴,将路过的欢言笑语都说给他听——圣诞节,团圆日……圣诞老人,孩子的礼物,哈哈哈……
世上哪有圣诞老人。
世上会有圣诞老人吗?
“砰!”
高窗被大风掀开,从中跳进一个人来,带来了风雪与尘埃。他穿长衣,围巾罩着脸,噗噗地直喘气,冷空气味随着他的走近越浓,像冬天呵出了一团透明的白雾。
“阿尔。”他站定说。声音有点感冒哑。是史迪。
阿尔一动也不动。身被拘束,头抵上墙,面容青白得像死了,眼睛却还圆睁着,只是不瞥向脏墙以外的别处。
“阿尔?”
阿尔不说话。门外走过护士。
“好吧。”史迪在他身旁坐下,肩并上肩,头也抵上墙。“看来我们都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
“当初多好,只是折磨折磨彼此,安稳又热闹。你怀念过当初吗?”
“……”
“如果我说,我过得并不比你现在更好,可以让你开心点吗?”
阿尔不曾动。
“听不见吗?”
小室内昏暗,空气沉默了。
昏暗是好的,让相抵的双肩不必急于分开,慌促的喘息不必承认清醒,一切过火的话都该是梦呓:
“我爱你。”
暗里响起噗噗的抽鼻子声,再是长长的呼气声,就又静了。恒久的沉默里,或许有拥抱发生,或许没有。
“对不起,我得走了。等之后……如果还能脱得了身的话,我会再来找你的。”史迪说。
他把手伸进大衣兜里,摸了很久,掏出一朵芬芳的百合花来,放到了阿尔身旁,喇叭形的大白瓣在夜里像雪地映出的微光。再没说什么,站起身就走去了。
门外有护士走过。
“别……走。”墙角响起弱声。“别放开我……”
……
圣诞夜,大雪停了。大教堂举行弥撒,通明的灯火中,唱诗班的颂歌声盛大悠扬,在巨厅里环绕向四方,仿佛一场降临。
史迪·格里耶和阿尔弗雷德·特纳,一名叛徒和一位不洁之人坐在末列的席尾,在角落里交扣着双手,是盛幕之下的两只小虫子。
“小时候我还想过上去一起合唱,可惜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史迪说,红花格子大围巾之上露一双笑眼。“大衣鞋子还暖和吗?我也带不了太多钱,不过总比你那破布的要好吧?”
几十人几十张嘴上百张唇相碰出的赞歌,使阿尔在座中轻轻地抖着,俯身低头像要呕吐,却一句话也没呕出。
“对不起,但跟着我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这里暖和、安全,适合你。”
“救我……”阿尔轻念。
颂歌声息,神父上圣坛带领祈祷,为世人的福祉与世界的和平。中厅里,各列长凳间信众起立,都低头闭眼,合声祷告,共呼阿门。
在众人不曾见的末席角落,阿尔反握上史迪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求你……”他使着劲,面对面攀上魔鬼的肩,所凑近的耳旁,为万世人的祷告声中夹杂了一人的私欲:
“为了我,杀了我的父亲,让他免受病痛的苦,就当是为了我。”
“别这样。”史迪推开他。“我于你的母亲已经不义。”
“阿门——!”信众闭眼共呼。
“那就杀了我。”阿尔把身体往史迪怀里送,仰起脸,又掰正那双闪躲的羊眼,捕食者一样盯咬住它,越说越激动:“杀了我,让我的父亲悔恨终生,永远忘不掉我!不……先用尽你肮脏的手段引诱我、亵渎我、教我堕落,最后再杀了我……”
“别这样,求你……”
四下有人偷睁开眼。
“我‘看’得出——你不是想要我吗?”阿尔的身子像受着电,发了细汗,在史迪将松开的怀里抖着。魔鬼的脸、眼、怀抱都在避着他。“你为什么不听话了?”他哀声说,扯拽下史迪的围巾。
周围起了惊呼。史迪把围巾抬高,握上另一人的手就匆匆闯出教堂。
“阿门——!”身后人群共呼。
……
野林树下。
“安卡的人抓住我后,决定用私刑,”史迪拉下围巾说,“他们一半要刻反十字惩罚我,一半要刻正十字羞辱我,谁也吵不过谁,最后就——”右半脸上,一道长疤切三段,因增生硬得凸起,像爬着一条红线虫。
“阿卡西确实很团结,只是不想团结我。”
阿尔哭着说:“我还没有好好地画过你。”
“你先别哭——那个,呃……我来等你。”
“但是我再也画不出画了!”阿尔跪坐地上,靠双臂支起自己,低头让糊眼的泪都落进雪里。“连线都画不直,透视也看不出,结构是歪的!比例也不对……”正说着,忽然仰起脸咯咯笑了,又恨又喜地:
“真好啊,我成废物了——爸爸他一定会后悔到死!”
在渐壮大起来的悲哀和无可奈何前,史迪心中生出一种荒诞的滑稽感,裹挟阿尔也裹挟自己,不觉笑了出来,骂出一声:
“狗日的。”
天又下起悄雪来,颜色却乌青了。地上的积成的毯,是服帖的一层朦胧的白,在夜里微微地闪着沙子似的光。高树林包围着他们,却也使他们自由,于是相拥。
“谢谢你……对不起。”阿尔说。
“怎么还道歉了?”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赐。不嫉妒,不自夸……凡事包容,凡事相信……爱是永不止息。’”阿尔把脸埋进史迪的围巾里,在落雪下念起经文,声音是闷的:“但我只是在伤害你。”
史迪用劲握住了阿尔的手。
“我也想过要毁灭你。”
“那就好。”
“可我如今还是波及了你。”
“那就更好了。”
沉默至久,能听见白色的风的呼吸。
“被追捕之后,我想了很多。”史迪把手伸进大衣内兜摸了很久,掏出一纸契约来。“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对我们的契约,命运一点报酬也不肯给我。”展开它,牛皮纸上签名处血迹干红,又溅有不知是谁的新近的血。史迪低头默读,边说:
“或许是因为,只是和你的相遇,就是命运对我的馈赠。”
阿尔阅读着史迪的眼睛,眼上一小帽白霜。
“所以,谢谢你。我理解你。我原谅你,且永远不该再恨你。”史迪从契约前抬起眼,一双横瞳如羊温顺。
阿尔笑:“不再爱我的时候,就恨我吧。”
史迪避了目光。两人身后雪地上,是他的尾巴钩子写下的“去他*的圣诞快乐”,纤挑优美的一笔一划。阿尔趴过去瞧看时,那刚凉下来的尾巴尖又热了,倏地划过一弧冷雪。
白雪积落到他们不同色的头发、眉毛和眼睫上,像在今夜同样地变老。阿尔说:“我们会不会就这样冻死在这?永远也不被人发现。”声音孩子似的兴奋。
“不会的,”史迪说,“天亮之前,我就送你回家。”
“你居然要把我送回去?!”
“我身边很危险。而且,我不该把你从生父身边夺走。”
阿尔已不必再开口,脸上眼里都说足了埋怨,一伸手直抓到面前人的脖子,挤出咳嗽也不松开:
“我会——咳咳——去找你的……”
天像要亮了,在地平处发着微光,或许只是远村人家的灯火,令阿尔以为天将亮了。到时会照下一切光,疗养院的早铃一响,医生护士全活起来,所有设备通电运转,尖叫在话声里不出奇,请整日穿好拘束衣……爱……爱是恒久忍耐……但阿尔说:
“我恨你。”
忽地松了手,跌坐雪地,仍迷茫时,被史迪一把拉起拥入怀里。
“别怕,别担心,我来想办法……我这就来想办法。”史迪说。
……
新年一早,劳伦斯家点上烛火,围坐彩灯闪烁的圣诞树前分配任务:
“爸爸来烹饪,妈妈去扫雪。”小玛丽指过这两人,又把童话书高高举起。“本皇帝!将负责捉拿潜藏暗中的坏蛋魔鬼!”
“不愧是伟大的玛丽安娜一世!”朱利安拍着手,八字胡笑弯弯。
说完,小玛丽举起一根稀世难寻的,剑一般直的粗长树枝,哒哒哒奔出房子,像匹健康秀丽的小马驹。
“系好外套!”丽莎妈妈说。
玛丽安娜大人头也不回,答:
“呸!”
小玛丽在前院叫:
“有魔鬼哇,救命——!”
父母匆匆跑出屋,看见地上躺着的人,朱利安先慌道:“阿尔!”丽莎已经上了手,把昏迷的人背进屋去了。
阿尔被安置到卧室床上,敷了毛巾,喂进热水。朱利安念叨:“难道特纳已经去世了?特纳难道已经去世了?”等阿尔一醒来,凑上去就问:
“你父亲还在吗?”
他点点头,并不说话。
“你怎么到这来了?我听说你住在疗养院。”丽莎说。
他掀开上衣,白皮肤上一条条的勒痕、灼印,脂肪薄的通血处则偏紫。玛丽安娜叫起来:“疗养院是魔鬼!”
“可以别把我送回去吗?”阿尔乞求。
丽莎说:“当然!”朱利安却一急:“可是——”“没有可是。”丽莎瞪一眼丈夫。“这不人道,主见了也会掉泪的。”
急出一头汗,朱利安用袖擦起来,边说:“但他就是和魔鬼签了契约,又突然来到咱们家……”
丽莎大笑:“和魔鬼签契约的人多了去了,报纸上天天控诉这个,控诉那个的,谁知道有多少是真的?难不成你要在新年第一天把亲侄子赶出门去冻死?”
“不,不是……”
丽莎给阿尔换了敷额的毛巾,拍拍他的肩说:“孩子,就在这好好休息吧,舅舅和舅妈会保护你的。”端起水盆,迈出门时,又对丈夫说:
“你妹妹的在天之灵会感谢你的。”
朱利安深深地望了一眼和生母相像的阿尔,就出屋了。
至于小玛丽:“我有哥哥啦!”欢笑着满屋跑。
在劳伦斯家的日子幸福得虚假。
阿尔曾以为,对于他们一家三口而言,所有人都幸福的结局是“不要相遇”。
爸爸仍是新贵的公子,妈妈仍是有才的小姐,而不是让一次看似正确的结合,把别人口中的才子才女拖进琐碎里,磨去光彩和体面,像一只上过博展的白瓷盘子被拿去盛一日三餐,日日年年地,从此就总覆着层洗不下去的油腻。
阿尔清楚,对父母来说,最难洗去的那块“油点子”就是他自己。
所以,如果能不相遇,不出生……但在舅舅家的日子让他想象起,如果不是在父亲,而是在母亲身边长大,一定就会幸福的吧?不幸的源头其实不是“阿尔弗雷德”,而是“特纳”。
不曾有意去数过的某个日子中,一个寻常的夜晚,丽莎和小玛丽先睡去了。朱利安敲开客房的门,找上阿尔:
“我有话对你说。”
他把阿尔带进书房,打开书桌底的抽屉,取出一沓信件来。
“确切地说,是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只是瞥一眼,阿尔就明白了:信是真诚而动人的,而自己该哭一哭,流流鼻涕。他在桌前坐下,一封一封地读起,父亲和舅舅互通的那些信:
“我时日无多了。可惜没有别的孩子,遗产除了留给阿尔外别无办法。说实话,我很失望,很后悔,却没得选。”
“你千万不要这样早就说放弃,阿尔还未娶妻……”
“因为又腹痛得厉害,上次在信中未能说完。我很后悔,这辈子为什么要生孩子。孩子让我的妻子落下后遗症,是我和她生出的一道间隙。他越长大,我越看他像个不如我的残次品,却又不得不投资,唯恐失去,因爱妻已死,只留下这一活的遗产。”
阿尔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继续读下去。
“我一点不惊讶他会和魔鬼混到一起。在这点上,他和他母亲很像。我恨西莉娅的叛逆又乖张,用婚姻和孩子把她套住,终于是失败了,并且也忘了,一开始就是因为这才被她吸引。在深夜有时想,或许其实我和她一样,不然怎么就相遇结合,还生下了同样叛逆又乖张的阿尔呢?——我并不打算继续治疗了。朱利安,你是信主的,你告诉我,人当真有灵魂吗?它能值多重的金子?”
阿尔流了泪了,有手撑着头才不至于昏倒。
朱利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着头叹说:
“你们一家人都很像。”
隔日的早晨,阿尔从梦中醒来,一睁开眼是茫然的,于是闭上,再睁开,却一下坐起身来,匆忙换上衣服就奔出屋去。厨房里做早餐的丽莎喊他时,朱利安说:
“不用拦他。他已经看得清了。”
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阿尔赶火车回了家。
天阴成脏雪的颜色,地上的雪路被踩轧成泥水,像大地弓起了黑色的脊椎。十字路口有史迪在等他,黑发等白了一半。
阿尔匆匆跑上前,气喘着问:“怎么样了?”
“我失败了。”史迪牵上阿尔伸出的手。“维特一眼就被他识破。他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甚至就在把你送去疗养院之前。”
阿尔说不出话来,不愿再听下去,抬起衣袖遮住了眼。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也很难接受,但你的父亲用契约……”
“不用了,我已经看见了。”阿尔冷声说。放下衣袖,把眼睁开,所见是广阔的天罩着无边的地,一左一右的两眼合力,共映出这浑圆的世界。
阿尔因契约而失去的的右眼,如今复明了。
史迪沉默。魔鬼的“办法”简单到粗笨:让阿尔先在舅舅家待着,再用契约也好钱财也好的利益,劝诱卡米耶对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好点。
带着对一切的既知,回到已没有阿尔父亲在的家。高大的铁门前,门卫迎上来说:
“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爸爸他在吗?”
“前天晚上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先生出门前还和我搭过话。他问我:‘人有灵魂吗?’我说肯定得有的。”
门卫做出讶异的表情,摇起双臂说: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先生就生气了,说什么‘呵,人怎么可能会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