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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猜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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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在父亲的葬礼上告别了过去的自己。那是个干净的晴天。
神父念悼,亲友祷告,安息的弥撒献给了一位终生不信主,又出卖灵魂给魔鬼的卡米耶·特纳。他安躺在木棺里,灰青的脸上是得意的笑,像个把货卖出了好价钱的的老商人,尽管经由他手的最后一件货,是他自己的灵魂。
阿尔抚上父亲的脸,却抚不平那微笑。他留下一朵白百合花,说:
“愿您安息,爸爸。”
棺木上灵车,由送丧队送到了家族墓地,又落入墓坑里。告别的花束一一扔下,再填盖上厚土。卡米耶·特纳从此就成了一个死人。
“各位!”阿尔站在父亲的墓碑前,高声说道:“我有事需要宣布。”
宾客们群聚到他面前,等着听死人儿子的话。
“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阿尔将双手举到胸前,合扣成祈祷的样子,诚恳地说,“全部,包括房地、艺术藏品等的全部,我将赠予我的表妹——玛丽安娜·劳伦斯。”
“什么?!”“才那么小的孩子!……”
人们攀上旁人的胳膊,都转过身子讲起话。
“臭小子说什么鬼话!”
从众人间冲出来的朱利安,一把拽过了阿尔的脖领,边摇边骂:“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怎么对得起你以后的妻子和儿女?!你才这么小……”说着,重重地锤上阿尔的肩,又劝说起:
“别怕,听话,就算你画不出画也总还能去当画商、开画廊。你的经历算不上白费!正好舅舅还认识些人……”
“没关系的,舅舅。”阿尔拂去自己肩上的朱利安的手,被在场的宾客用各色的眼光盯着,却明媚地笑了。他说:
“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作出这个决定,是不希望您们担忧我之后的不辞而别。”
“你去哪?”朱利安忙问。
丽莎也牵着孩子走了过来,拉过阿尔的胳膊,对他说:“你到底是怎样打算的?别怕,和舅妈谈谈吧。”
“哥哥,什么是‘怡产’?”小玛丽用手指卷着发辫说。
阿尔笑:“遗产是一种礼物。你的姑父留给哥哥的礼物,在哥哥这只会被埋没,所以我愿将其献给您——伟大的玛丽安娜一世。”
“我以后也要送哥哥‘怡产’!”
朱利安把小玛丽拽到身后,又凑上来急着问阿尔:“你父亲才刚去世,你还什么都不要了,就你自己还能去哪?外面现在那么乱……”丽莎在旁望着不说话,眼里却同样闪着担忧的光,无声地问询着:你会去哪?远吗?安全吗?还会回来吗?……
亲人的思念像风筝的线,牵在手里挂在心上,无论在何时飞到了何处,回过头去,它永远都指着家。但阿尔,是一只决意要去飘的风筝。
“东方。”他说。
“是远东吗?”朱利安忙问道。
“嗯……或许北方。”
“R国?千万别去!那里也乱得很……”
“像是东北方。”
朱利安把脑袋转成了个地球仪,急出一头热汗来,东北方——他忙转向看去——迎面扑来了凉澈的空气。
东北方是风来的方向。
……
“别乱动,灯举高点。真是的,怎么又闭眼了?”阿尔说。
旅馆房间里,史迪同阿尔对坐桌前,怀中的煤油灯发出烁光,照见他向前伸的脸被阿尔捧着,用画笔把面疤涂去了。
史迪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尔放下笔时,心中全明白,却不说什么。史迪也就不会知道,当画家捏笔的手贴近他的脸时,他眼中那纠缠成涡的色彩,让画家乐于去说,更乐于盯进这双比嘴诚实的羊眼睛多说。
“叮咚——”门铃响了。
“你订早餐了?”阿尔收拾起颜料说。
“没有。”
史迪起身走到窗帘前,拉开一条缝向外看去,黎明的天还未醒,大地各处是沉静的影。
“叮咚——叮咚——”
“拿好行李,”史迪说,“我们要逃了。”
话刚完,门“砰!”地被撞开,闯进来一胖一瘦的两个侍者样子的人,举枪向各处望去,床铺是乱的,桌面散落着杂物,屋里却一个活人也没有。
“干,”瘦的说,“人跑了。”
“谁让你非得按那破门铃?”胖的说话时,那瘦的走到了窗帘前,拉开条缝凑近看,说:“能跑哪去?后街也有守着的。等等——”
窗户没开!
瘦人刚说话,就飞出一根箭来扎穿了他的脖子。他头一歪,望到滴下血的箭尖,极力朝箭来处扭去上身,和藏在窗帘后的一双坚定的蓝眼睛对上时,身体砰地落地。
“出来——!”胖子乱了步子,晃身到大床旁,对窗帘射出几枪后,转身就要跑,却被从身后一下勒住了脖子,大张着嘴仰吞空气时,脑后吃进一记闷枪。
终于,两位来客成了两具躺地的尸体,再夹不住的尾巴抽抖了几下。
“一帮废物。”阿尔说,用短弩尖挑开窗帘走了出来,迈过尸体时又抬脚去踹。史迪蹲在床后面,等阿尔走近了才看见,这家伙一手提着胖子的脑袋,一手握着把刀,正往它脸上刻疤呢,于是看得笑了:
“你就这么记仇吗?来一个割一个。”
史迪所刻出的疤和他自己脸上的那道几乎相同,手更是稳得像是在描画。他要收刀时,右手忽然被阿尔的手覆上,又刻下了一笔。画家点评:
“比例有点歪。”
史迪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满足后的释然,使他平静下来了。
“过来。”
每到这时,阿尔就会张开手臂说。听了这话的史迪便站起身来,像一只见了火光的大蛾子扑进阿尔怀里,两只胳膊把人直抱得紧,连钩子尾巴也勾上腿。阿尔的声音被挤闷:
“真是的,怎么能都不去开窗户?要是真死在这该怎么办?”
“放心,安卡会把我们的尸块扔进同一个坑里的。”史迪说。
“他们就在这!”
一位侍者——真正的旅馆侍者,一脚踹开了房门,却被地上的人尸吓得紧步退后,直撞上后来人,而忙扭头去说:
“维特先生,他们就住这屋。”可环视过去,屋中已没有活的人了。飞动的窗帘下,忽隐忽现那大开的窗。
之后走进屋的人,长了一张史迪在前路遇见该上去问好的脸。但这回,他出现在史迪的后路。
“时间不多了,”维特对同行的人说,“驿站、码头、火车站、穴口,都多派人去守着点。一定要在妈妈回家之前,把事情处理好。”
“维特,你能保证他们将去的是威尼斯?”
维特笑:“当然,他只有我这一个朋友了。”
……
“为什么是威尼斯?”阿尔说。
街头人杂声沸。避进楼影的一个刷鞋小摊里,挤坐了史迪和阿尔。矮椅里的史迪举了张地图,伸出一只脚让鞋匠去刷。
“那怕自家旅游业受影响,还没通行检查。而且,维特安排好了接应的船。”史迪说。
阿尔凑过头来,手指在地图上划着走,边说:
“从西码头出发,到公海,过R国……可惜走不不了铁路了。”
“那是后路。”史迪说。
他脚边的手提箱里,存有大沓大沓的伪造车票。
擦完鞋后,史迪站起了身,从衣兜里掏出纸钞,一张一张点数起来。阿尔就在一旁盯着史迪看,直盯了一会,突然说:
“沙龙展的奖,其实是我自己得来的。”
史迪仍只是用手指点着钱,对阿尔瞥去一眼后,微笑着说:“恭喜,我一直知道你可以。”他抽出两张递给鞋匠,拎起手提箱就上街了。
“你呢,有没有需要和我坦白的?”阿尔跟上他说。
“要现在就说吗?还没到我设想的场合。”
“我现在就联系教会把你送进去。”
“我想说的是——谢谢你……”
“算了,闭嘴吧。”
史迪满意地把嘴闭上了。
街道上走着人,涂着粪,之间穿行野狗、老鼠和污水。疯汉破衣烂衫,高喊将临审判,示威的街警抬枪对天射空了子弹。“号外!号外——官员罗伯特·乔森被曝曾与魔鬼结约!”要闻当道,行人的脚步仍匆匆,却也有几个谁动了下良心,把手伸进兜去摸了摸那教堂颁发的“纯洁证”,一片比金箔更贵的纸。
巡逻马车里,被押的疯汉叫起来:“人人心里都藏了魔鬼,尽管有太阳神在,就得穿上张人皮!海里的鱼都拿两只腿走路,就谁也不算是牲畜!”
“天主在上,例行抽查。”史迪正走在路上,被一个巡警伸手拦住,又听他说:“请您证明您不是魔鬼、没有与魔鬼结约,更不曾接触过魔鬼。”
阿尔递过去两张“纯洁证”,巡警连看都不看。
史迪没说什么,掏出三张大钞就塞进巡警兜里,刚往前迈出了一步,又被拽过胳膊去。
“你的眼睛什么情况?”巡警说。
阿尔说:“这是常见的瞳孔异形症,历史上不少记载。而且《圣约》不是说了吗?‘天地之间一切皆由祂所造’,你敢怀疑天主造物的逻辑?”
巡警并没放开手,却也没拿出手铐,而是把头凑过去,对史迪压着声音说:
“我的小儿子得了重病,看过的医生都说很难治,能不能拜托您想想办法?”
“我很同情您的遭遇,但恐怕我能做的并不比普通人更多,”史迪说,“您可以向天主祈祷,祂一向是仁慈的。”
听了这话,巡警沉默了很久,终于放开了史迪。面向史迪和阿尔远去的背影,他凝望着,手停在挂腰的配枪上。
“真的没办法了吗?”走远后,阿尔说。
史迪说:“过去是有的。大家表面上打一打,背地里抱一抱,各取所需。现在连酒馆都搅散了,真不知道契约还能怎么公证生效。”
“你可真干了件混球事。”
“或许其实是个好事呢?”史迪听得笑了,“像他这种家伙,在过去怎么可能知道背地里还有这条路?现在他就在大街上站站岗,遛遛弯,收收菜,说不定哪天就捡到哪只倒霉魔鬼,真能救他那可怜儿子的命了呢?”
史迪话里的熟悉的讥讽,让阿尔皱起了眉。
走过一个街区后,他们找了家餐厅坐下休息,又点上几道好菜。史迪靠上椅背读起了社会新闻,脸上带着一种自豪且得意的微笑,仿佛手捧了一本射着金光的功绩书。正读到兴头上,却听阿尔说:“你快看。”而转头向窗外看去。
一个街区至多配置三名巡警。但他们这家小餐厅的门前道上,只一看就见有四个巡警,正沿街对过路的人问话。其中一个经路人一指,向这家餐厅望了过来。
史迪啧声:“说了句真话就要这样?”
他们赶忙从后门出去。对街的巡警看见了他俩,高喊一声就跑了过来。
“跑——!”
史迪和阿尔像两颗石子,在一街人流中激起接连的风波。身后是紧追不掉的巡警,和奔驰来的巡逻马车。史迪回头一看,觉出不好,冲到前去,把停在路旁的一车水果一把掀翻,车里的大果滚落了半面路,摊主惊得大骂起来,直跳到街上,将巡警和马车拦下讨要起说法。
史迪望见前路有条窄巷子,拉过阿尔就避了进去。满巷都是硫磺味,和警方设下的重重木栏。
“前面就是‘临时区’,这帮人不敢追上来的。穿过去就好了,那有码头也有铁路。”史迪说。
临时区,是被魔鬼临时占领,并宣告在此处独立自治的街区。
阿尔说:“要是被你的同族发现了,该怎么办?”
“两个人太显眼。我变回羊,你穿上披风牵着我。除了维特,没人认得出我的原形。”说着,史迪就已低去身子,变为黑羊了,一转脑袋,大盘角就撞上阿尔:
“而且降临日快到了,估计这帮大婴儿都在忙着给老妈准备上供礼吧。”
每年只这一日,撒旦会降临地狱听取魔鬼一年所犯之罪,并抚上兽物们的头,将这些罪孽——无论多肮脏、多可耻的,都就此宽恕了。
史迪说得不错。
“妈妈。”临时区的街上的走兽,有脚的没脚的,两腿的或四足的,口里都念着这一词。“妈妈”是能包容、洗去身子里外的一切污垢的。却也有兽,仗着有比圣母还慈爱的“妈妈”在,而故意犯下许多罪。它们也只是被溺爱的孩子呀。
阿尔看得呆住了。
他透过窗户,望到路边的酒馆里,大门像只紧闭的口,将这群举酒高歌的人同兽含住,似被无形的舌头搅来搅去,尖笑欢叫都呕进酒里吐到地上。有那门挡着呢,就任一切在这之内发酵到烂臭又湿噪,像一口反刍物此起彼伏地耸动。
街上的人类,有的和阿尔一样地站立,牵着只兽,有的却爬在地上被兽牵。但没有例外地,他们一见阿尔就都露出个白牙笑,像是在说:
欢迎来到“临时区”,堕落的人。
史迪像一头龇牙护主的狗,抬起壮角顶跑了所有过来搭讪的家伙。在这个哭声和笑声混同,道德为欲求让步的街区,所通行的规则都沦为原始。其中一条便是:
有主的东西别乱摸。
这一条街路,阿尔走得忐忑。当转过了街角,听见“特纳”的招呼声时,他向前走着,将手放到了挂腰的枪上,却又听身后的人说:
“是我呀。”
阿尔认得他,史迪唯一的朋友,叛逃后仍受过他的帮忙——维特·斯佩克特。
维特靠楼墙站着,一看见他们,熟络地迎上来:
“一起去喝杯咖啡吗?”
“不了,我们赶时间。”阿尔说。
维特笑:“别想着去威尼斯了,码头那有大家长等着你呢。”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史迪也跳出来,用角狠撞了维特一下,愤愤地不说话。
“没有机会呀。”他说。
远方传来火车的鸣笛声。
“维特!”走来个瘦成棍子似的人,说:“这是你新交的朋友吗?是兄弟还是姐妹?”
阿尔也听到了这话,面转向维特,却见他对自己咧起嘴笑了,用嘴形默说着:
“三。”
“二。”
“这位是史迪·格里耶。”他出声说。
还未转回头,阿尔已经被史迪拉着跑了起来。
于是他看见,那来人变成了一只长颈鹿,甩着长脖朝自己奔来。“史迪·格里耶!”不知是哪的一声,从街两边的楼巷里冲出一群狼狗来,像一队飞在地上的雁,号叫着甩足奔来,几乎叼到了阿尔的腿。
史迪转身连射几枪,扑上来的狼狗吃弹倒地。子弹飞入过路的马车里,惊得几匹高马脱缰嘶鸣,扬起蹄来把路上的魔鬼给踏死了。后赶上来的魔鬼们惊乱地冲撞在一起,利爪不经意就剖了随便谁的心,一转脸獠牙又入了随便谁的体,像一只只皮薄馅大的气球被扎破——啵啵啵砰!喷溅了一街的肉末和血红。畜牲们哭哭笑笑地、力足或气弱地,都叫起“妈妈”来。
阿尔一面向前跑着,一面去看身旁的史迪,而见他的一张脸涨红着,没有恐惧,没有惊惶,没有愤怒更没有紧张,他欣喜地笑着,两只眼睛专注在前方,那是孩子般热切的眼神。
史迪享受被追杀,享受逃跑。
“砰——!”“谢谢你,阿尔!”他一面回头开枪,一面喊道,“要不是因为你,我永远没法做自己!”说话间,忽然吃进了一口风,连声咳嗽起来。
风把阿尔的声音拉长:“你就不能——选个——好点的场合吗?!”
史迪说:“我是幸福的。”
他们一面欢笑,一面逃亡,前去是噪亮的阳光,紧随着哀嚎。“生命的真相是什么?”在酒馆和史迪初见时,缩在矮凳里的阿尔肯为此用掉一纸契约。但当下,但此刻——他全身燥热起来,心脏欢欢撞上胸膛,像在庆祝活着而一次次地鼓掌,怦、怦、怦——他仅欲想着尖叫:
看呀!看呀——我在奔跑!
跑过了一道道分界的木栏,跑过了魔鬼的街区,一路踏着尸血唱高歌。火车鸣笛在前方,就抡起双腿赶火车。“呜……”近了,近了……“呜——!”近了——近了——!!
“呜——!!!”
爬……上……来——了!
他们瘫坐在列车尾台,面向长出铁轨的方向,看那一群追来的狼狗越跑来却越远去,就都笑了。阿尔仰躺到地上,大张开四肢,直望到那天上的太阳,绽射出比盛夏还耀眼的一朵光芒。
回过头来,关于生命的真相,他仍没有想出答案,只是这个问题他已经不在意了。
火车前进的风吹去了他们的汗,使衣服湿凉地贴到人身上,随气喘声起伏。
“去哪?”阿尔问。
史迪说:“除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