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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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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巷口凭空开了道黑黢黢的门,门里漫出的冷光里,隐约映着一个站台。燕屿棠眉梢微挑,回头再看,巷口已不知何时成了砖墙。他轻笑一声,拢了拢风衣的领子,抬脚迈进门内。
门后依然是无边际的幽蓝色朦胧,雾气深处,一列白色的列车静静停驻,像幽灵一般若隐若现。车窗黑洞洞的,异常沉寂。
“倒是奇特。”燕屿棠自语,尾音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戏谑,他径直走到离车门最近的位置,弯下身叩了叩门壁,除了金属的闷响再无回应。
没人?
他眉峰微敛,推了推门才发现门一直虚掩着。一股旧木头混着潮湿苔藓的味道从门缝漫出来。犹豫半瞬后,他走进车厢,白衬衫的下摆随动作漾起浅淡的弧度。
脚刚落地,身后车门“哐当”合上,震得空气微颤。车厢里比外面更黑,只有车顶蒙尘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勉强照亮身前小片区域——褪色蓝布座椅、磨得发亮的扶手、积着薄灰却留不下脚印的地板。
“有人吗?”燕屿棠的声音放得很轻。
他往前走了几步,白炽灯的光刚够看清,这节车厢只有自己。正觉诡异,驾驶座方向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燕先生,欢迎登车。”
这个声音依旧不带情绪,但不知为何,似乎在刻意压低。
“登车?”燕屿棠眉梢微扬,绕到驾驶座正前方,手自然而然地搭上驾驶座后背,头微微偏过,目光落在那张被雾气裹住的“脸”上顿了顿,语气仿佛并没有察觉异常,“这位先生,”他玩味地轻笑一声,“您还没有告诉我您是谁。”
温年转了半张脸,目光落在燕屿棠手上,无波无澜:“我是这里的列车长,负责你这次的行程。”
燕屿棠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打火机壳,唇角弯出浅淡弧度:“列车长?”
话音刚落,列车猛地一晃,白炽灯彻底熄灭,车厢陷入死寂的黑暗。紧接着,驾驶座旁的广播喇叭“刺啦”响了两声,又恢复寂静。列车启动了。
燕屿棠指尖一顿,语气里的玩味更浓了:“看来我这是上了贼车。”
他见对方不搭理他,便没兴趣地坐回列车座位,手撑着下巴,目光望向窗外——幽蓝色雾气从地板缝隙往上漫,前方车窗透出微光,远处山岳的轮廓正一点点清晰。
没过多久,车渐渐停了。
燕屿棠跟着温年下了车。
这是一个老旧的雾港码头,吊机锈迹被雨水冲得发亮,码头上停着几艘掉漆的小渔船,船舷上用白漆写着模糊不清的字迹。更让燕屿棠呼吸一滞的是,渔船甲板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少年模样的自己,白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来,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淬了冰的冷光。而另一个人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脸。
但这个场景熟悉得让燕屿棠指尖发麻。对面那个人,是少年时的温年,素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无声地与对方对峙。
燕屿棠心脏像是被猛地攥住,他试图用手去触碰,却发现自己与他们的距离永远保持着同一个尺度,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近。
他疑惑,这是幻象吗?
幻象里的“燕屿棠”开口了:“你给我说清楚,”他咬紧牙齿,下唇浮现出血印,“什么叫‘以后别再找我’?你他妈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而“温年”同样不同往日,眼角的光像淬了冰的刀:“不然呢?”他语带讥讽,笑声里全是嘲弄,“燕屿棠,你真以为我愿意跟你耗下去?我累了,不想玩了。”
“玩?”“燕屿棠”冷笑一声,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在你眼里,我们这几年的感情,就是‘玩’?”
“温年”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他知道,只要此刻软下来,就再也走不了了——他不能让他知道有关于自己的一切,不能让他知道列车,不能让他陪着自己耗掉仅剩的时光。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用尽全力将“燕屿棠”往身后推去。
“砰”的一声,“燕屿棠”没料到他会突然发力,踉跄着撞在身后的栏杆,手肘磕在铁锈上,瞬间红了一片。他惊愕地抬头,却看见“温年”已经转身,游轮的号叫声渐渐模糊了他的声音:“对,就是玩。现在玩腻了,你别再缠着我了。”
天空下起了大雨,那个少年怔怔地站在雨里,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码头的幻境渐渐消失,燕屿棠低着头,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像是有一层化不开的阴云压着,直到许久后,一滴透明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尾滑出,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才微微动了动指尖,依旧没抬头。
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他没抬头,直到一道清浅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你东西掉了。”
燕屿棠垂着眼,看见对方手心的怀表,他太熟悉了,这是温年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他抬眼,对上脸上蒙着一片浓雾的温年。他睫毛微颤,呼吸停滞,定定地看着对方。半晌,温年别过头,将怀表放进他的手里。
“这个怀表应该对燕先生很重要吧,得收好了,以免再丢。”温年轻声说。
燕屿棠依旧没有移开目光,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却让人读出了一种无声的质问。
温年似叹了口气,起身看向远处晕开的蓝调天空:“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总爱把心事藏起来,以为只要藏得够好,就能把所有经历的痛苦也都锁在里面。”
燕屿棠攥紧了怀表:“然后呢?”
“然后等到他后来才发现,有些心结不是藏着藏着就会自己解开的。就像暴雨天的海,你盯着它的时候,它永远都是一望无际的灰暗;可若你架起船帆启航,说不定就能看见藏在浪后面的光。”
燕屿棠盯着温年的脸,片刻后笑了:“你这是在开导我?”
“打开你的怀表。”温年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只怀表是淡金色的,表壳因岁月磨出淡淡包浆,边缘嵌着细巧的纹路,像被时光摩挲出温柔的痕迹。内侧光润的金属面上,用极细的刀工刻着“棠棣之华,温年与共”八个字。
他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怀表冰凉的金属表壳,也就在这一瞬,所有指针停止转动。怀表链坠从指尖滑出,像一道闸门被猛地拽开,沉重的回忆瞬间漫过他的所有意识。
那是个格外漫长的梅雨季,雨滴乘着闷热的风灌进自习室,落在温年摊开的习题册上。那时,他正刷着英语模拟考卷,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正要落点。突然,“啪嗒”一声,一个玻璃水杯从上方滚落在他的桌边。
玻璃碎片刺伤了他的小指,水流了一桌子,打湿了他的练习册。
“哎呦,不好意思啊同学,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个高年级的混混,笑得很痞。
温年不慌不忙地摘下耳机,淡淡地抬头:“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话音未落,温年攥住对方手腕,接着左手握成拳头,毫不留情面地砸了过去。
混混脸被打得偏向一侧,出现淡淡的红印。
“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对面捂着脸,咬紧牙关狠狠挤出几个字。
温年直接无视对方,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欲要转身离开。
“惹完事儿想跑?有那么容易?”混混朝周围几个同年级的小跟班使了个眼色,几人悄悄堵住了出口并围了过来。
这时,出口被人拨开。
“这里是你家开的?还不让进?”燕屿棠一进门,便看清了局势。
燕屿棠把刚买的冰镇汽水往桌沿一放,径直走到温年身边。他个子高挑,往那儿一站,就把温年半挡在身后,白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干净利落。
“我当这里还有谁这么‘横’,”燕屿棠瞥了眼捂着脸的混混,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原来是个只会摔杯子的废物。”
混混被他噎得一梗,随即瞪圆了眼:“你他妈又是哪根葱?少多管闲事!”
燕屿棠没理他,从校服口袋里摸出包纸巾,没等温年反应,就攥住他的手腕,用干净的纸巾按住伤口,转而抬眼看向那几个围过来的小跟班:“让开。不然我现在就把你们堵门的‘英姿’拍下来,发给你们班主任,问问他管不管自己班学生在自习室耍流氓。”
小跟班们面面相觑,到底是怕事,脚步不自觉往后挪了挪。那混混还想嘴硬,燕屿棠已经把温年的练习册和文具拿起来,另一只手仍护着温年的手腕,语气冷冷:“走吧,这种疯狗,没必要浪费时间。”
直到走出教学楼,燕屿棠才松开手,把纸巾重新按紧他的伤口,又把怀里的书递给他:“去医务室处理下伤口。”
温年“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我叫燕屿棠,以后有事找我。”
从那天起,燕屿棠班级门口总有温年的影子,也并不是真的有事,开始只是为了感谢对方,而后来就变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而就在19岁那年,温年被告知成为家族下一代列车长继承人。而这个秘密,他无法告诉任何人,也无法拒绝。他一个人担下了所有,又一个人推开了一切。
他明白那个少年只是他人生中的过客,他不可能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所以他去做了那个罪人,那个背叛他最亲爱的人的罪人。
天空再次下起了小雨,温年低头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列空无一人的列车里。
车厢两侧的玻璃窗蒙着厚尘,本该显示车次的电子屏是片死寂的黑,这里没有一个人,燕屿棠也不知所踪。
“这里,不是我们刚才待的那列。”温年的声音在空荡车厢里撞出回声,他伸手去摸旁边的座椅,指尖却穿过了冰凉的空气——座椅根本不存在。
“还是出现问题了……列车无法同时承载两个人的同一个心结。”温年抬头,望着车窗外远处的虚空。
燕屿棠站在真实列车的包厢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冰凉的表盖。突然,怀表猛地发烫,表盖自己弹开,内侧刻字竟浮起微光,将他的手烫出红痕。
燕屿棠想起什么,转身进入列车驾驶室。那里的操控台蒙着薄灰,唯独一个老旧的黄铜旋钮在发光,旋钮上刻着和怀表内侧一样的花纹。
他毫不犹豫地拧动旋钮,刺耳的电流声里,操控台突然弹出个凹槽,恰好能放进那只怀表。当怀表嵌入凹槽的瞬间,整个列车开始剧烈震颤,窗外的雨幕被撕开道裂缝,裂缝里映出空列车的轮廓。
“找到你了。”燕屿棠勾唇,在列车即将被裂缝吞噬的前一秒,纵身跳了进去。身体穿过光缝的瞬间,他听见怀表碎裂的声响,再睁眼时,眼前已是温年所在的空荡车厢,而温年正站在车厢中央,身体正一点点变得透明。
“你到底是谁?”燕屿棠捏紧了拳头。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温年的声音缥缈,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燕屿棠只感觉一团乱麻,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不重要。”温年轻轻地抚向车窗,窗外望不到尽头的深蓝色天空似乎出现了几颗闪烁的小星星。
“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只是个梦。”他的尾调微微扬起。
“那你呢?”
“我会永远呆在这里,和列车一起长眠于黑夜。”
燕屿棠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向前一步,想要抓住温年透明的手臂,却只捞到一片冰凉的空气。“不是说好的温年与共吗?”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温年,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甩开吗?当年你一声不吭推开我,现在又想自己困在这里?我告诉你,没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怀表,狠狠砸向车厢地面。表盖裂开的瞬间,里面“棠棣之华,温年与共”的刻字迸发出刺眼的橙光,将两人都包裹其中。燕屿棠的眼底红得像烧了片火,“那我就打碎这里……”
光雾里,温年透明的身体竟微微一顿,他望着燕屿棠泛红的眼眶,声音轻得像叹息:“燕屿棠,你怎么还是这么傻。”
燕屿棠抱着温年,拼尽全力往光缝深处冲。怀表的碎光在他们身后织成网,试图把两人重新拉回空列车的死寂里。温年能感觉到自己像被风吹散的沙,一点一点地飘散。
“快到了,温年。”他看见光缝尽头隐约透出真实列车的轮廓,可脚下的空列车地板却开始疯狂生长出藤蔓般的黑纹,缠住了他们的脚踝。
温年低头,看见那些黑纹正顺着自己的小腿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彻底变成透明的虚影。他突然笑了,“燕屿棠,走吧。”他用尽全身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轻轻一推。
就在这一瞬间,光缝突然剧烈收缩,真实列车的轮廓猛地炸开成无数光斑。燕屿棠只觉得天旋地转,怀里的温年彻底失去了触感,而自己的身体正被一股巨力往某个方向拖拽……
黑暗彻底吞没他们前,他好像听见温年在耳边说:“燕屿棠,其实……我从没怪过你。错的一直都是我。”
“对不起,燕屿棠。”
温年闭上了眼睛,全身彻底变得透明,一点一点消散在时空裂缝的黑暗中。
燕屿棠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和撕心裂肺的拉扯感,便沉沉的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