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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供认 ...

  •   警察再次到来时,病房里的空气已经变了质。

      之前是程序化的审讯与防备,此刻,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滞。

      我靠在枕头上,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却照不暖指尖的冰凉。

      那本软壳抄写本静静躺在床头柜上,像一块灼人的炭。

      为首的警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在我苍白的脸和那本显眼的笔记本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没有立刻开始例行公事地问话,只是示意手下暂时在外面等候。

      他拖过椅子,坐在床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语气比之前少了几分公式化,多了些探究:“江晨竹,你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

      我没有看他,视线落在窗外一株在微风里摇晃的不知名的树梢上。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死水般的平静。“有些事,想清楚了。”

      警官身体微微前倾:“关于你的实验?”

      “关于一切。”我缓缓转过头,看向他。他的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只有肩章反射着冷硬的光。

      “从我出生开始,到你们抓住我为止。”

      接下来的时间,我开始了叙述。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而阴暗的故事。从那个雾气弥漫的山村开始,奶奶的藤条,母亲的沉默与最终的爆发,冰冷的剪刀,黏稠的血泊。

      再到被收养,华丽的牢笼,牛奶,玩具里的摄像头,书房里不堪的画面,哥哥的牺牲与隐瞒,仓皇的逃离,地下室的相依为命。

      然后,是哥哥的入狱,一次次的探视被拒,最终得知死讯时那冻结灵魂的冰冷。

      以及之后,如何将巨大的痛苦扭曲成偏执的仇恨,如何将复仇的火焰对准了癌症本身,如何一步步滑入黑市的深渊,如何将活生生的人视为“耗材”,如何冷酷地记录数据,如何“制造”出七两,又如何最终将她作为最后的祭品,推入地狱。

      我没有隐瞒,没有美化,甚至没有试图为自己寻找任何开脱的理由。

      我只是平静地、细致地还原了每一条走向黑暗的路径,每一次选择背后那颗早已扭曲的心。

      那些冰冷的实验数据,那些惨绝人寰的过程,都用一种近乎学术报告般的冷静语气描述出来。

      警官起初还在记录,后来笔尖停顿了,只是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逐渐变得凝重,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骇然。

      他或许经办过无数凶残的案子,但像我这样,将极度疯狂的犯罪动机与极度冷静的执行过程如此诡异地结合在一起的,恐怕也是罕见。

      当我讲到最终那管金色的血清,讲到七两在昏迷前问出的那个“为什么”,而我用哥哥的话回答她时,我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

      “……然后,你们就来了。”我结束了自己的供述,病房里陷入一片漫长的沉默。

      阳光移动,落在了那本笔记本上。

      警官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用力才能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

      他看了一眼那笔记本,又看向我:“所以,你做这一切,是因为你哥哥的死?”

      “是。”我回答得很快,很干脆。“也不全是。”

      我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一个准确的表达。

      “最开始,是恨。恨那种病,恨它带走了他。想打败它,像打败一个具体的仇人。”

      我的目光变得有些空茫,“后来……大概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活下去的方式。只有沉浸在那些数据和实验里,我才感觉不到……这里空了。”

      我抬起还能动的右手,轻轻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至于造福人类?”我扯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却毫无笑意,“那是骗七两那种笨蛋的,或许……也是骗我自己的。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需要一件事,来填满他离开后留下的……巨大的洞。无论那件事是什么。”

      警官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或许在评估我话语的真实性,在试图理解这种远超常人认知的犯罪心理。

      “那本笔记,”他最终问道,声音有些干涩,“是你哥哥留下的?”

      “嗯。”我应道,视线也落在那本子上,“他以为……我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得刺耳。

      “你的供述……我们会详细记录。”警官终于站起身,动作似乎有些疲惫,“这会对你的量刑……”

      “不重要了。”我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终结般的意味,“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他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带着手下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供认并未带来解脱,也未加深罪孽感。

      它只是像一场漫长手术后最后的缝合,将血淋淋的伤口勉强对拢,至于内里如何溃烂,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医。

      我知道,法律的审判即将来临。那会是又一个程序化的过程,最终用一个冰冷的刑期,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对社会而言算是“公正”的句号。

      但那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真正的判决,早已由我自己执行完毕。

      我拿起床头那本笔记本,重新翻开,指尖划过那些已经模糊的字迹。

      “哥。”我对着空无一人的病房,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梦呓。

      “你想要的‘好的那一面’,我大概是……看不到了。”

      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那片在他离开时,就已随之死去的荒芜之地。

      我闭上眼,将笔记本轻轻按在胸口,仿佛那样就能离那个笨拙地爱着我、又绝望地离开我的人,更近一点。

      尽管我知道,我们之间,早已隔着一片无法跨越的、名为生死与罪孽的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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