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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囹囵之巢 ...

  •   暗红色的木盒成了囚室里唯一的、具有重量的存在。

      它安静地立在床头柜上,光滑的表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像一只闭合的、沉默的眼睛,凝视着这方寸之地,也凝视着我。

      最初几天,我几乎无法将视线从它身上移开。

      吃饭时,劳作时,放风时,那抹暗红色总在我眼前晃动,像一个无法忽视的坐标,将我飘忽的意识一次次拉回这冰冷的现实。

      它太具体,太沉重,具体到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沉重到几乎要压塌这本就逼仄的空间。

      我开始和它说话。

      不是发出声音的那种。

      声音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显得太过突兀和危险。

      只是在心里,在意识的最深处,进行着无声的、破碎的独白。

      【哥,今天下雨了。放风的时候淋到一点,有点冷。】

      【食堂的土豆又是馊的。你没吃过这种东西,也好。】

      【编号377挑衅,我没理他。你说过,不要惹事。】

      这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絮语,成了我对抗彻底失语的唯一方式。

      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就能维系住某种脆弱的连接,就能假装他并非只是一捧冰冷的灰烬,而是以某种形式,依旧在聆听。

      我不再在那本空白笔记本上记录天数。数字失去了意义。

      时间变成了以“他在这里”为标尺的、另一种形式的永恒。每一天的开始,是我睁开眼,确认那个盒子还在。

      每一天的结束,是我对着它,在心里道一声空洞的晚安。

      我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或许越发怪异。我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再与任何囚犯有眼神交流。

      放风时,我总是独自待在角落,目光低垂,仿佛在观察地面缝隙里的蚂蚁,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劳作时,我效率低下,常常因为出神而被狱警呵斥。

      他们大概觉得我终于彻底疯了。一个冷血的人体实验狂魔,对着一个骨灰盒陷入了癔症。

      各种混杂着厌恶、畏惧和鄙夷的目光时常落在我身上,我浑然不觉。

      只有一次,一个身材高壮、脸上带疤的囚犯,故意在狭窄的通道里撞了我一下,肩膀狠狠撞在我抱着的一摞旧杂志上,杂志散落一地,后来我才知道他外号叫“屠夫”,是因为故意伤害进来的。

      “妈的,走路不长眼?晦气!”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眼神凶狠地瞪着我,尤其是瞪着我胸口——那里自然什么都没有,但他似乎能透过囚服,看到我藏在心底的那个盒子带来的重负。

      我站在原地,没有弯腰去捡,也没有回瞪他。

      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我的眼神里大概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屠夫被我看得有些发毛,那股虚张声势的凶狠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他低声骂了一句更难听的,绕开我走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主动招惹我。

      我成了一个被无形隔离的存在,连同我那个看不见的“室友”。

      苏蔓又尝试捎来过几次东西,大多是些实用的。我没有再收到过空白笔记本。

      她似乎终于明白,任何试图将我拉回“正常”轨道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剩下那个暗红色的盒子。

      一天深夜,监狱陷入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铁门碰撞声和巡逻狱警规律的脚步声。

      我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团模糊的光晕。

      毫无预兆地,一阵剧烈的痉挛从胃部升起,伴随着尖锐的疼痛。我猛地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这不是第一次了。

      入狱后,长期的饮食不调、精神压抑,让我的胃变得异常脆弱。

      痛楚像冰冷的刀子在里面绞动。我咬紧牙关,试图忍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吸气声。

      黑暗中,我的手下意识地伸向床头柜,摸索着,最终紧紧抓住了那个暗红色的木盒。

      冰冷的木质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奇异地,似乎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心理上的慰藉。

      哥……

      我在心里无声地呻吟

      ……疼……

      就像小时候被打之后,总会偷偷跑到他身边,哪怕他不说话,只是陪着,疼痛似乎也能减轻一点。

      此刻,紧握着这冰冷的盒子,那早已深入骨髓的依赖感,跨越了生死和时空,再次攫住了我。

      明知道里面只是无机质的灰烬,明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给我任何回应,但仅仅是抓着它,仿佛就抓住了一根虚幻的、能让我不至于彻底沉没的稻草。

      胃部的痉挛持续着,疼痛一波接着一波。我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紧紧抱着那个骨灰盒,像抱着一个冰冷的、无法给予温暖的火炉。

      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这种绝望的、近乎荒诞的依赖本身。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然后只能抱着一盒骨灰,在深夜的牢房里,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瑟瑟发抖,祈求着早已不存在的安慰。

      剧烈的自厌和悲恸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我窒息。胃痛和心理上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我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就在这时,监舍的铁门上那个用于送饭和观察的小小开口,被无声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外面走廊的光线漏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狭长的亮斑。

      没有声音。没有询问。

      似乎只是例行的夜间巡查。但那道光线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平时要长那么一点点。

      我立刻僵住了,所有的动作和呜咽都瞬间停止,连呼吸都屏住了。抱着骨灰盒的手臂僵硬着,一动不敢动,仿佛被那道冰冷的目光钉在了床上。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席卷而来。被看到如此狼狈、如此脆弱、如此不堪的一面——抱着一盒骨灰在深夜哭泣——比任何审判和指控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那道光线在我和怀中的盒子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

      然后,悄无声息地,小窗被重新合上。

      走廊的光线消失,囚室重新陷入一片昏黑暗。

      我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胃部的疼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羞耻和惊悸压了下去。

      世界重新变得死寂。

      只有怀里那个冰冷的木盒,依旧真实地存在着,硌着我的胸口,提醒着我此刻的境地,以及我所拥有的、全部的真实。

      最终,我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将盒子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回床头柜上。

      我平躺回来,睁着眼睛,望着无尽的黑暗。

      胃还在隐隐作痛。

      但更痛的,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此刻又被狠狠践踏了一次的心脏。

      我知道,在这个无所遁形的牢笼里,我连最后一点点脆弱的、不堪的隐私,也彻底失去了。

      我和他,都被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囚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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