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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微光 ...

  •   胃痛在后半夜渐渐平息,留下一种虚脱般的钝感和冰冷的汗湿。

      但比身体不适更令人难捱的,是那种被窥破后火辣辣的羞耻感,像一层无形的油脂,糊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黑暗中,我睁着眼,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道从门缝里射进来的、冰冷审视的目光,它剥去了我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外壳,将我最不堪、最脆弱的形态暴露无遗。

      抱着一盒骨灰寻求慰藉。这景象落在任何人眼里,都足以坐实我精神彻底失常的论断。

      他们会怎么想?怜悯?鄙夷?或者更糟,觉得这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病态的矫情?

      天亮后,例行公事般的放风、劳作、进食,我都完成得更加机械,更加沉默。

      我刻意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尤其是狱警的。

      仿佛只要不对视,就能假装昨夜那一幕并未发生,就能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名为“正常”的假象。

      然而,变化还是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次日的午餐时间,当我端着寡淡的饭菜走向惯常的角落时,发现那张冰冷的金属餐桌上,竟然放着一小杯冒着微弱热气的、颜色深浓的液体。

      不是食堂提供的、总是带着一股漂白粉味的开水。

      我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周围的囚犯各自埋头吃饭,无人看向这边。一个背对着我、正在清理隔壁桌的狱警,动作似乎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我迟疑地坐下,看着那杯液体。凑近了,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几乎被食堂油腻气味掩盖的姜的辛辣味。

      姜茶?

      给我的?

      为什么?

      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昨夜那扇小窗,那道目光……难道……

      我没有碰那杯姜茶。它在那里慢慢变冷,最终失去了最后一丝热气,像一杯被遗忘的、凝固的棕色琥珀。

      但我一整个下午,胃部那隐约的不适感,竟真的没有再加剧。

      又过了几天,劳作内容是搬运仓库里积压的旧档案箱。

      箱子很沉,边缘粗糙。和我一组的恰好是那个叫“屠夫”的壮汉。

      他依旧沉默寡言,眼神凶悍,但在一次我差点脱手砸到脚时,他竟下意识地伸手托了一把,尽管动作粗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废物,小心点!”,但那瞬间的发力,确实避免了我受伤。

      我愣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屠夫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句:“谢个屁!弄坏了东西都得挨罚!”

      但他转过头去时,耳根似乎有点不自然的红晕。

      这些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像投入死水里的微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微不足道,却真实地存在着。

      它们无法驱散笼罩我的巨大悲恸和绝望,却像针尖,一次次刺破那层将我完全包裹的、厚厚的麻木外壳。

      我开始意识到,这座监狱,并非完全由绝对的恶意和冰冷的规则构成。在这铜墙铁壁之下,在这群被社会抛弃的、面目狰狞的灵魂之间,似乎也残存着某种极其微弱、甚至扭曲的……人性微光。

      它可能源于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同情,比如那杯可能来自某位狱警的姜茶,可能源于最底层的、同为沦落人的物伤其类,又比如屠夫那别扭的援手,甚至可能只是出于一种对“疯子”的敬畏和保持距离的本能。

      但无论如何,它们存在。

      这种认知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

      我早已习惯了极端的情感——极致的恨,扭曲的爱,疯狂的执念。

      对于这种琐碎的、模糊的、谈不上善意也并非纯粹恶意的细微互动,我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一天下午,放风时间。我依旧站在角落,看着围墙上方那一小片被铁丝网切割的天空。

      云层很厚,天气阴沉。

      一个身影慢慢挪到了我附近,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是那个编号589,因为金融诈骗进来的老头,平时总是独来独往,眼神精明而警惕。

      他似乎在晒太阳,又似乎百无聊赖地用鞋尖蹭着地上的小石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意中飘过来一句话,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

      “……那玩意儿……摆屋里,阴气重。”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有点发冷。

      他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他没有看我,依旧蹭着石子,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

      阴气重?

      我几乎想冷笑。

      我所在的这片方寸之地,乃至我的整个灵魂,何处不弥漫着最深重的阴气?

      又何在乎多那一盒骨灰?

      但下一秒,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念头浮现出来:他……这是在用一种迂回的方式……表达某种拙劣的……关心?或者至少是提醒?

      我最终没有回应,也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灰色的天空。

      但那一刻,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极其轻微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晚上,回到囚室。

      我坐在床沿,目光落在那个暗红色的盒子上。589的话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在脑海里嗡嗡作响。

      阴气重?

      我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光滑冰冷的盒面。

      “哥,”我在心里无声地说,“你听到了吗?有人说你阴气重。”

      当然不会有回答。

      但这一次,我却没有陷入往常那种无边的痛苦和自怜。

      反而有一种极其古怪的、近乎荒谬的感觉浮现出来。

      如果……如果哥哥的灵魂真的依附于此,如果真有所谓的“阴气”,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某种程度上,真的还在?以一种我所无法理解的方式,陪伴着我?

      这个念头毫无逻辑,甚至近乎迷信,但对于一个早已一无所有、只能在绝望中捕捉浮木的人而言,它却带来了一种异样的、病态的慰藉。

      甚至让我第一次,对这个冰冷的盒子,产生了一种除了悲痛和依赖之外的、极其复杂的感受。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盛装死亡和痛苦的容器。

      它成了我与这个世界残余的、那些微弱而古怪的“生机”之间,一个奇异的连接点。

      因为它,我收到了那杯姜茶。

      因为它,屠夫伸了那次手。

      因为它,589说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些互动微小得不值一提,甚至可能完全出于我的臆想或误解。

      但在这片永恒的、灰色的绝望之海里,它们像偶尔跃出水面、转瞬即逝的鱼鳍,提醒着我,海面之下,并非完全死寂。

      我依旧被终身囚禁。

      我依旧罪孽深重。

      我依旧日夜承受着失去他的痛苦。

      但这一丝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生”的气息,却开始悄无声息地,侵蚀着那坚硬的、冰冷的绝望外壳。

      像一丝极细的绿色藤蔓,在废墟的缝隙里,艰难地探出了头。

      哥哥死后,他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冥冥之中让别人把善意分了我一点。

      够了,这就足够了。

      干枯的野草,一点水就能活到死。

      哥哥,我收到了,你想让我活下去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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