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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志士同心·砥柱 ...

  •   北风卷着雪沫,终于彻底撕下了秋日最后的伪装,将凛冬的酷寒狠狠砸向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王家村被一层灰白的死寂笼罩,茅屋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溪水彻底封冻,取水需砸开厚厚的冰层,每一次挥动镐头都耗尽所剩无几的力气。

      饥饿成为了主宰一切的君王。野菜早已挖尽,树皮被剥得斑驳,连老鼠洞都被绝望的村民翻了个底朝天。每日那碗照得见人影的“饭汤”,已然成了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供给,虚弱和浮肿开始出现在每个人脸上,包括我和姑母。

      死亡的气息,不再仅仅来自遥远的战场和北狄的屠刀,它开始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弥漫,冰冷而具体。村尾最年迈的刘老汉没能熬过前夜的严寒,清晨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没有哭声震天,只有一种麻木的、习以为常的悲凉。村民们沉默地用草席将他卷起,抬到村外一处背风的山坡下,浅浅掩埋。风雪很快会抹去一切痕迹,就像从未存在过。

      我站在风雪中,看着那微微隆起的土包,心脏像是被冻僵了。一条生命的逝去,在此刻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这就是乱世,这就是亡国奴的日常。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严寒和绝望中,一些极其细微却异常坚韧的东西,正在冰层下悄然涌动。

      我给赵五送去的食物越来越少,但他的气色却奇迹般地没有继续恶化。甚至有一次,我在他藏身的瓜棚角落,发现了一小块烤得焦黑的、不知名的块茎。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咳……隔壁李叔家的崽子偷偷塞过来的……那小子,皮是皮了点,心眼不坏……”

      我默然。李叔家的情况我清楚,那点块茎,可能是他们一家一天的口粮。

      不仅是他。姑母偶尔也会在端给我那碗清汤时,碗底莫名多出几根难得的、没有完全煮化的野菜茎。我问起,她总是含糊地说:“许是……许是昨天剩的……”

      王老丈的风寒似乎加重了,咳嗽得撕心裂肺。我采来的止咳草药效果有限。但第二天我去看他时,发现他破旧的窗棂不知被谁用枯草塞严实了些,虽然依旧漏风,但总能挡住部分寒意。

      孙老五背上的鞭伤好了大半,但留下了狰狞的疤痕,阴雨天便痒痛难忍。有一次,我看到他媳妇拿着一点珍贵的猪油,小心翼翼地替他揉搓疤痕,嘴里低声骂着:“天杀的北狄狗……早晚不得好死……”孙老五龇牙咧嘴地忍着痛,眼神却异常凶狠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些细微的互助,这些小心翼翼的关怀,这些压在心底不敢大声宣泄的仇恨,像一条条无形的丝线,在这个濒临冻饿而死的小村落里,悄悄编织着一张脆弱的网。它无法抵御北狄的铁骑,无法驱散严寒和饥饿,但它让人们在绝望中,还能感受到一丝属于“人”的温暖,还能记住彼此是“夏人”。

      而我和赵五的瓜棚“谈兵”,也进行得越发深入和……大胆。

      随着他体力的稍稍恢复,我们的讨论不再局限于防守。我开始更多地将太傅当年讲授的、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王道”“民心”“大势”,融入到我们的推演中。

      “……仅凭血气之勇,难以持久。”一次,在讨论如何组织乡勇时,我看着地上用树枝划出的简陋图示,低声说道,“需得让他们明白为何而战。非为一姓之江山,乃为父母妻儿不被屠戮,为田舍家园不被焚毁,为……做一个‘人’,而非任人宰割的牛羊。”

      赵五闻言,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我,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审视。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再次失言,引他怀疑。

      他却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小哥……你这话……不像说书先生能讲出来的……倒像是……像是……”他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语,最终却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只是叹道,“是啊……为何而战……当初在云渊城头,弟兄们死战不退,有几个是为了那遥远的皇城?大多是为了身后的家小,为了街坊邻居,为了……争一口不被当狗宰的气!”

      他眼中再次燃起那熟悉的光,却比以往更加深邃:“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北狄纵有强兵利刃,然行事暴虐,视我夏人如草芥,此乃自掘坟墓!只要我们的人心不散,这火种……就灭不了!”

      “人心……”我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波澜骤起。父皇、舅舅都曾反复强调过“民心”的重要性,但直到此刻,在这最底层的苦难中,我才真正触摸到这两个字沉甸甸的、带着血泪温度的分量。

      光复大夏,需要的不仅仅是军队和计谋,更需要将这散落各地、饱受苦难却永不屈服的人心,一点点凝聚起来!

      这个认知,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劈开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闪电。

      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浇灭了刚刚升起的微热。

      一天深夜,风雪稍歇,万籁俱寂。我突然被一阵极其轻微、却异于风声的响动惊醒。那是一种刻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来自屋外!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狄兵?还是……

      我悄无声息地摸到窗边,透过破旧的窗棂纸缝隙向外望去。月光被积雪反射,外面一片惨白。只见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趴在姑母家院墙外那一点点可怜的柴火堆旁,似乎正在偷拿柴火!

      是村里的某个人!饥饿和寒冷,终于开始瓦解那脆弱的互助了吗?

      一股怒火混合着寒意瞬间冲上头顶!这点柴火,是姑母和我每天省吃俭用、一点点积攒下来熬过寒冬的希望!

      我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抓住那可耻的窃贼!

      但就在我的手碰到冰冷门闩的瞬间,我僵住了。

      借着一闪而过的月光,我看清了那个黑影的侧脸——是村东头的哑巴孙六!他天生聋哑,父母早亡,平日里全靠村里人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接济着活下来。他此刻冻得浑身发抖,脸上带着一种动物般的、纯粹的求生渴望,笨拙地试图将几根细小的柴枝塞进怀里。

      那点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悲凉所取代。

      他不是恶,他是绝望。

      我缓缓松开了门闩,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外面那细微的、令人心碎的摩擦声渐渐远去。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柴堆确实少了一小撮柴火。姑母也发现了,她站在柴堆前,沉默了很久,昏花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和疲惫。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回屋,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早饭,又默默分出了一小半,放在一个破碗里。

      晌午时,她让我去给孙六送点热水——这是她时常会做的事。我端着那碗温热的水,走到孙六那间几乎要倒塌的窝棚前。他正蜷缩在角落里,看到我,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缩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羞愧。

      我将热水放在他面前,没有看他,只是指了指那碗,又指了指他冰冷的窝棚,比划了一个“取暖”的手势。

      他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那碗热水,脏污的脸上,那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突然大颗大颗地滚下泪来。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发出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哭泣。

      我站在原地,风雪吹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我明白了。凝聚人心,不仅仅需要点燃仇恨和希望,更需要直面这最赤裸的生存绝望,并在这绝望之中,艰难地维系住那最后一点人性的微光。

      这比训练一支军队,更难。

      下午,我去瓜棚看望赵五,将昨夜和今早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听完,沉默了许久,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微微抽搐着。

      “妈的……这狗日的世道……”他低声骂了一句,拳头狠狠捶在干草上,“……可是,拾恩小哥,你说得对……光恨没用,光想着打仗也没用……得让大伙儿先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你这脑袋瓜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些道理……不像你这个年纪该想的。”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摆弄着草药:“只是……不想看着大家就这么完了。”

      赵五没有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缓缓道:“小哥,你不是普通人。我老赵虽然是个粗人,但这双眼还没瞎。你心里装着事,大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你说咋办,我就咋办。水里火里,皱一下眉头,老子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我的心猛地一震,抬头看向他。他的眼神坦诚而炽热,那是一种历经生死后、将信任和未来全然交付的决绝。

      在这一刻,在这间四面漏风的破败瓜棚里,在这饥寒交迫、强敌环伺的绝境中,我第一次,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有了第一个真正的、可以托付部分重量的“志士”。

      尽管他伤痕累累,前途未卜。

      但我知道,这根砥柱,立住了。

      微光,开始汇聚成束。虽然依旧微弱,却仿佛能刺破这严冬最厚重的阴云。

      回去的路上,风雪再次大了起来。我裹紧单薄的衣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脚步却比以往更加坚定。

      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远未过去,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沉浸在悲痛中的亡国太子。

      我是李拾恩。

      我在学习如何在这片苦难的土壤里,埋下种子,积蓄力量,等待春天。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条路,依旧漫长如永夜,但我似乎看到了第一块可以落脚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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