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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文脉薪传·根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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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于停了。但严寒并未褪去,反而因为放晴而变得更加干冷刺骨。阳光惨白地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却毫无暖意的光。王家村像被冻僵在原地的困兽,沉默地喘息着,每一缕炊烟都显得有气无力。
饥饿和寒冷依旧是最紧迫的敌人。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村民麻木的眼神下悄然涌动——对彻底湮灭的恐惧。文化的湮灭,记忆的湮灭,身为“夏人”的根脉被彻底斩断的恐惧。
这种恐惧,在一个午后,以一种极其尖锐的方式,刺破了我试图维持的平静。
我去给赵五换药时,发现他正对着墙角一小块较为平整的冻土,用一根削尖的树枝,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划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几个歪歪扭扭、却依稀可辨的夏文字!那是“报仇”、“雪恨”。
看到我进来,他有些窘迫地想用脚抹掉。
“赵大哥,你识字?”我讶异道。行伍之人,识文断字的并不多。
他摇摇头,脸上那道疤微微抽动:“认得几个……以前营里文书教的……就会写这几个……怕忘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然,“不能忘……忘了,就跟那些没魂的畜生……没区别了。”
不能忘。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心上。舅舅血溅史馆、宁死不屈的身影骤然浮现。史官以颈血守护的,不正是这“不能忘”的真实吗?而千千万万如赵五这样的普通士卒、百姓,他们或许写不出煌煌史册,但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同样的东西——对故国的记忆,对仇恨的铭记,对自身归属的确认。
这,就是文化最原始、最坚韧的根系。
离开瓜棚,这种感受愈发强烈。我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蜷缩在背风的墙根下,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雪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简单的图案,或者模仿着大人劳作的动作。他们的眼神空洞,对未来毫无概念,只是本能地重复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
如果……如果他们连夏人的语言都忘了,如果他们的记忆里只剩下北狄的铁蹄和饥饿的恐惧,如果再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这片土地曾经有一个叫“大夏”的国家,有着自己的文字、礼仪、曾经的生活……那么,即使将来有一日北狄被赶走,复国的,还是一个真正的“大夏”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感攫住了我。比饥饿更甚,比寒冷更迫人。
光复,不仅仅是夺回土地,更是要找回并延续这即将断裂的文脉!否则,即便成功,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火般在我心中蔓延。
然而,现实却冰冷如铁。在这里,教授夏文夏史?简直是天方夜谭!一旦被发现,不仅是自己,整个村子都会招来灭顶之灾。北狄要的不仅是征服,更是彻底的奴化和遗忘。他们不会允许任何形式的夏文化传播。
风险太大了。理智告诉我,应该继续蛰伏,等待更好的时机。
但看着孩子们空洞的眼神,看着赵五在冻土上划下的那歪扭的“报仇”,看着村民们日渐麻木的表情,我知道,有些事,不能等。文化的火种,往往是在最黑暗、最看似不可能的地方,由最微弱的火星点燃。
我必须做点什么。即使微不足道,即使危险重重。
机会来得偶然,又似乎是必然。
一天,我去给王老丈送一点新采的、聊胜于无的止咳草根。他咳得愈发厉害,蜷在冰冷的土炕上,气息微弱。他的小孙子,那个叫狗蛋的五六岁男孩,守在爷爷炕边,小脸冻得发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我喂王老丈喝下药汤,替他掖好那床硬邦邦的破被。狗蛋仰着头,怯生生地问我:“拾恩哥……爷爷……会死吗?”
我心中一酸,摸了摸他稀疏枯黄的头发:“不会的,吃了药就会好起来。”
“就像……就像村头刘爷爷那样……睡过去……就不冷了吗?”孩子的话语天真而残忍,直接戳破了大人们竭力维持的伪装。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孩子清澈却蒙尘的眼睛,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我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温和:“狗蛋,想不想听故事?听了故事,就不怕了。”
孩子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窗外空旷的雪地,确定无人,然后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开始讲述:
“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条很大很大的河,叫云渊河,河里住着一条善良的老龙,它保佑着河边的人们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我没有讲帝王将相,没有讲忠孝节义,我选择了一个最朴素、关于这片土地风物的传说。但在这个传说里,我悄悄嵌入了“云渊”这个名字,嵌入了对家园风物的热爱和守护。
狗蛋听得入了神,暂时忘记了寒冷和恐惧。
从那天起,我去看望王老丈的次数多了起来。每次,都会给狗蛋讲一个小小的“故事”。有时是关于山上某种草药为什么能治病(融入了简单药理和夏人先祖尝百草的影子),有时是关于冬天为什么这么冷(嵌入了夏人古老的节气认知),有时干脆就是前朝某个聪明小孩机智应对困难的小故事(隐晦传递智慧和勇气)。
故事很短,很浅,但我小心翼翼地、极其隐晦地,在其中编织进夏文化的碎片:对故土的热爱,对自然的敬畏,对智慧的推崇,对勇气的嘉许。
狗蛋成了我最忠实的听众。他开始期待我的到来,甚至会模仿故事里人物的举动。其他几个孩子偶尔也会凑过来,睁着大眼睛听。他们或许不懂更深的意义,但那些故事,像一颗颗微小的种子,落入他们荒芜的心田。
我深知这远远不够,且风险极大。我必须更加谨慎。
我将“教学”地点严格限制在室内,且必定有大人(通常是病重的王老丈或姑母)在场作为掩护。声音压到最低,内容精心包装成无害的“故事”或“常识”。我从不主动召集孩子,只利用看病、送药等自然机会。
然而,火种一旦播下,便有它自己的生命力。
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姑母正就着微弱的油灯光,费力地缝补一件破旧的棉袄。她老眼昏花,手指冻得僵硬,针脚歪歪扭扭。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针线:“姑母,我来吧。”
她愣了一下,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穿针引线。宫中的教养要求皇子熟知礼仪典章,却也包含各类技艺的涉猎,女红虽不精,但基本的缝补尚可胜任。我的动作或许算不上熟练,但比姑母要稳当些。
很快,破口被仔细缝好,针脚细密匀称。
姑母接过棉袄,摩挲着那整齐的针脚,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复杂。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这针线……不像乡下娃子的手法……倒像是……像是城里大户人家出来的规矩……”
我的心猛地一跳,捏着针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看向某个遥远的过去,喃喃道:“以前……以前云渊城里……有些绣坊……那里的绣娘……手法就好……绣出的龙啊凤啊……跟活的似的……唉……都没了……都没了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惘和悲伤,却没有追问,没有怀疑,只是沉浸在那份对逝去美好的追忆中。
我低下头,轻声道:“以前……在镇上杂货铺帮工时,看掌柜娘子缝过,偷学了几针……”
姑母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件棉袄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某个温暖的幻影。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文化的传承,并非一定要靠正式的讲授。它存在于针线手法里,存在于饮食口味里,存在于长辈讲述的故事里,存在于节日的习俗里,存在于对一座城、一条河的记忆里。
北狄可以焚毁书籍,可以禁止文字,却很难彻底抹去这些融入血脉日常的印记。
我要做的,不是冒险去教授那些显眼的、容易招祸的东西,而是去唤醒、去呵护这些已经存在于村民生活中、却正在被苦难和恐惧压抑着的文化本能。
之后的日子,我改变了方式。
我不再仅仅给孩子讲故事。我会在帮姑母腌渍少得可怜的过冬野菜时,“无意间”提起“以前听说云渊城里的人家,好像会用另一种法子腌,能存更久还不失味”。
会在看到村民用某种特定方式修补农具时,点头赞一句“这手法扎实,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智慧”。
会在除夕夜(一个毫无年味、只有凄冷的夜晚),将大家悄悄聚到姑母相对暖和的屋里,分享那一点点热水,然后提议“听说守岁是老传统了,能祛病消灾”,尽管无人相信,但那一点微弱的仪式感,依旧让人们在寒夜中靠得更近了一些。
我甚至开始利用赵五这个“据点”。我们的兵法推演依旧进行,但我会有意无意地将一些夏人历史上的著名战例、英雄人物,以“听说书先生讲的”名义,融入讨论。霍去病北击匈奴,岳武穆精忠报国……这些故事,总能让他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握紧拳头,低吼:“妈的!这才是好男儿!恨不能早生几百年!”
这些点点滴滴的努力,如同春风化雨,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实实在在地在改变着村子的氛围。人们依旧饥饿,依旧恐惧,但在那麻木和绝望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苏醒。
一种对自身身份的朦胧确认,一种对过往生活的细微追忆,一种被压抑却未曾熄灭的文化自尊。
我知道,这离“文脉薪传”还差得太远太远。但这至少是一个开始。我在试图为那即将熄灭的火堆,续上几根细微的柴薪,守护住那最微弱的火种。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狗蛋和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在雪地里玩耍。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发呆或模仿劳作,而是用树枝在雪地上划拉着什么,嘴里还低声嘟囔着:
“我是云渊河的老龙!呼风唤雨!”
“我是打狄兵的大将军!看枪!”
他们划出的线条歪歪扭扭,根本不成字形,他们扮演的故事也幼稚可笑。
但那一刻,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我却觉得眼眶发热。
种子,已经播下。
根基,正在萌芽。
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着。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目标,因这冰层下悄然萌发的文化根须,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也更加……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