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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风云渐变·时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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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壮带回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王家庄这潭几乎凝滞的水面上,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涟漪。然而,这涟漪之下,涌动的不仅是希望,更有深沉的恐惧和不安。
“义军?”
“太子还活着?”
这些词语在村民们干涸的心田里疯狂滋长,却又被巨大的现实恐惧死死压抑着。人们交头接耳时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闪烁间既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更有深切的惶惑。万一这是假的呢?万一是北狄放出的诱饵呢?万一……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希望,引来真正的灭顶之灾呢?
希望与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纠缠撕咬着每个人的内心。
李叔一家更是陷入了极大的惶恐。李壮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风险源。他带回的消息越是惊人,可能招致的灾祸就越大。李叔整日唉声叹气,李壮的母亲则以泪洗面,仿佛儿子不是归来,而是带来了索命的符咒。
李壮自己则蜷缩在家里最阴暗的角落,伤病的折磨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迅速憔悴下去,那双曾短暂燃起过光芒的眼睛,很快又黯淡下去,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恐惧。
我第一时间去探望了李壮,以“拾恩侄子”的身份送去了些草药和一点可怜的吃食。我仔细询问了他所见的“义军”情况,但他所知甚少,只是道听途说,语焉不详。关于“太子”的传言,更是缥缈无踪,仿佛只是绝望中人们自发编织出的神话。
然而,我知道,无风不起浪。李壮的见闻,至少证明了一点:北狄的统治并非固若金汤,反抗的火种并未熄灭,仍在某些角落顽强地燃烧着,并且,已经开始有人敢于将其付诸行动!
这个消息,对我而言,价值连城。
当夜,在确认绝对安全后,我秘密约见了赵五。地点依旧在那处隐蔽的瓜棚。五年过去,瓜棚更加破败,但在我们小心翼翼的维护下,它依旧是我们最可靠的密谈之所。
油灯如豆,火光跳跃,将我们两人紧绷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赵大哥,你怎么看?”我将从李壮那里听来的信息,以及村民们的反应,低声告知了他。
赵五听完,沉默了许久,那条伤腿无意识地轻轻抖动着,这是他极度专注和兴奋时的习惯动作。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显得格外深刻。
“消息……八成是真的!”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那是一种属于老兵的敏锐直觉和判断力,“耶律桀那狗贼,占了云渊就以为占了全天下了?呸!咱们大夏疆域辽阔,多的是山险水恶之地,他那点兵力,撒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有义军,太正常了!”
他显得异常激动,拳头紧紧攥起,骨节发白:“至于太子……”他顿了顿,目光极其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气声,“……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这本身……就是一把火!能烧起来的火!”
我心中凛然,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太子存活的传言,对于人心涣散、苦苦挣扎的夏人遗民来说,是一面旗帜,一个希望,哪怕它遥不可及,也能极大地鼓舞士气,凝聚人心。
“但这也是最危险的火。”我冷静地接口,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地面,“北狄绝不会放任这种传言扩散。接下来,搜捕和镇压只会更加疯狂。李壮回来,王家庄……已经不再安全了。”
赵五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没错。那帮狗鼻子灵得很!李壮这么大个活人回来,不可能完全瞒住风声。咱们得早做打算。”
“李壮必须尽快离开。”我沉声道,“留在这里,对他,对村子,都是祸患。他的伤……能走吗?”
赵五皱眉思索了一下:“够呛,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就是得吃点苦头,而且……得有人护送,给他找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
他看向我,眼神锐利:“拾恩,你脑子活,路子……似乎也比我们这些粗人广些。”这五年来,我偶尔能弄到一些外面才有的稀罕药草或消息,虽然解释为“以前行脚商人教的”或“运气好”,但赵五显然并非全信,只是心照不宣。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我确实在思考一条隐秘的路线。这几年,我借着采药和偶尔外出换取物资的机会,早已将周边数十里的地形地貌、道路村庄、甚至可能的藏身之处摸得一清二楚,并在脑中绘制了详尽的地图。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和准备,没想到真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往西,进黑风岭。”我压低声音,用手指在地上简单划出路线,“那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据说早年就有山民躲避战乱。狄兵大队人马进不去,小股哨探很难搜寻。我知道几个可能的落脚山洞和废弃猎户屋。只要他能撑到那里,躲上一阵,或许能避开风头,甚至……有机会找到那些传闻中的义军。”
赵五仔细看着地上的简图,眼中闪过赞许和一丝更深的好奇,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一拍大腿(好的那条):“好!就这么办!老子虽然瘸了,但拼了命也能护他一段!啥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就在明晚!”我断然道,“夜长梦多。我会准备好些伤药和干粮。姑母那里……我会想办法解释,让她帮忙稳住村里人。”
计划已定,一股紧张而又带着决绝的气氛弥漫在狭小的瓜棚内。我们都清楚,这是在刀尖上行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详细商议细节时,远处村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不同寻常的嘈杂声!似乎有马蹄声,还有犬吠!
我和赵五的脸色瞬间大变!
“不好!”赵五猛地试图站起身,却因腿伤踉跄了一下,“妈的!来得这么快?!”
我的心也瞬间沉到了谷底!怎么会?!李壮才回来两天!消息怎么可能泄露得如此之快?!
“冷静!”我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把按住他,“未必是冲李壮来的!也许是例行巡查……或者别的什么事。我先去看看!你待在这里,千万别出来!”
我迅速吹熄油灯,瓜棚陷入一片黑暗。我悄无声息地溜出瓜棚,借着夜色和地形的掩护,如同狸猫般快速而谨慎地向村口摸去。
越靠近村口,嘈杂声越发清晰。火把的光亮映红了那片天空,确实有狄兵!听动静,人数似乎比五年前来搜捕时还要多!呵斥声、哭喊声、砸门声……再次上演!
我躲在一处残破的矮墙后,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我看到大约二三十名狄兵,骑着高头大马,将村民驱赶到村口的空地上。为首的是一名穿着百夫长服饰的狄人军官,脸色阴沉,正用生硬的夏语厉声喝问着什么。
“……有没有见过一个脸上带疤的逃兵?!说!”
“窝藏逃兵,与叛逆同罪!格杀勿论!”
“还有!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谣言?!关于……前朝太子的?!”
我的心猛地一缩!他们不仅是来搜捕可能存在的逃兵(或许李壮的逃脱引起了注意),更是冲着“太子”的传言来的!北狄的反应速度和对这类消息的敏感程度,超乎我的预料!
村民们吓得瑟瑟发抖,纷纷摇头,哭喊着说不知道。姑母也被推搡在人群中,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无助。我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
那百夫长似乎很不耐烦,猛地一挥手。狄兵们开始更加粗暴地挨家挨户搜查,翻箱倒柜,鸡飞狗跳。
不能让他们继续搜下去!李壮藏在家里,根本经不起搜查!一旦被发现,整个村子都要遭殃!
必须想办法引开他们!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突然,我注意到村子西北角的方向,那片我经常去采药、地形复杂的丘陵地带……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瞬间在我脑中成形!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从矮墙后窜出,故意发出不小的动静,然后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向着西北方向拔腿就跑!
“那边有人跑了!”
“抓住他!”
狄兵立刻发现了我的动静,几声呼喝,马蹄声响起,几名骑兵立刻脱离队伍,朝着我追来!
我拼命奔跑,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自己作为诱饵,将追兵引开!这是目前唯一能救李壮、救村子的办法!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狄兵的呼喝和狞笑声清晰可闻。箭矢呼啸着从我身边掠过,钉入地面的冻土!
我不敢回头,只是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左拐右绕,专门挑马匹难以快速通行的狭窄沟壑和灌木丛钻。
“妈的!小兔崽子跑得还挺快!”
“下马!追!”
身后传来狄兵气急败坏的骂声和下马的动静。
我利用这短暂的间隙,猛地钻进一片茂密的、带刺的灌木丛,身体被划出无数血痕也顾不得,然后屏住呼吸,紧紧贴在一处岩石后的阴影里。
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附近经过,火把的光亮晃动着远去。
他们被我暂时引开了方向。
我瘫倒在冰冷的岩石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剧烈颤抖着。
风险远未解除。狄兵发现追丢了我,很可能会扩大搜索范围,或者迁怒于村子。
必须尽快通知赵五和李壮,计划必须提前!就在今夜!立刻动身!
我等到外面的动静稍稍远去,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暂时安全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更加隐蔽的小路,潜回瓜棚。
赵五正焦急万分地等在里面,看到我安全回来,才松了口气,但听到我急促地说明情况后,脸色再次变得无比凝重。
“妈的!真是冲这来的!”他低骂一声,眼中闪过决绝,“不能再等了!现在就走!”
“我去叫李壮!你准备一下!”我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再次潜入夜色,向着李叔家摸去。
风云,已然突变。危机迫在眉睫。
蛰伏五年的平静,在这一夜被彻底打破。
时机,以一种最凶险的方式,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