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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刑台春雪 ...

  •   北市刑台,大雪初霽,風像薄刃順著旗桿往上爬

      絞盤「吱嘎」三聲,絨雪被震得簌簌落,覆在青色石磚上,像給刑場鋪了一層冷軟的綢

      沈如晦跪在綢中央,雙腕反綁木樁,雪浸透單衣,貼在後背,很快結成一層脆薄的冰殼

      他微垂頭,黑髮濕亮,散在耳側,襯得頸後那截皮膚白得幾乎透明
      四周百姓隔著絹簾遠觀,呼出的白氣一團團升上去,又被寒風撕碎

      沒有人喧嘩,只有零星的議論順著風縫鑽進耳朵——
      「今日終於要殺廢太子。」
      「聽說遺詔就在他身上,得先剜出來再砍頭?」

      聲音壓得低,卻藏不住興奮,像雪下暗湧的暗河
      北門方向忽傳馬蹄,「嗒嗒」幾下,便將所有暗河踏平

      玄馬黑裘,謝無咎策韁而來,狐毛領被風掀得老高,露出底下冷白色的下頜線

      他在刑台十步外勒馬,翻身落地,動作輕得像落一層新雪
      銀白刀鞘貼著玄色披風,隨步伐晃動,光線一閃一閃,像某種危險的星子

      今日,他只負責收屍

      這句話滾過心口,謝無咎沒有發出聲音,唇角卻因為風寒微微發紅,看上去竟有幾分溫柔

      可那雙眼靜得駭人——漆黑的瞳仁裡倒映著刑台,也倒映著一個將死之人
      「日過隅中——」

      官宣拖長嗓音,黃絹展開,雪粒落在絹背,瞬間化成深色的圓點
      「廢太子沈如晦,竊據遺詔,欺天惘民,賜——斬!」

      最後一字落下,像冰錐敲碎瓦面,脆響在寂靜裡炸開
      沈如晦這才抬眼,睫毛上沾著細雪,目光穿過簾縫,與謝無咎對視
      兩息,足夠雪落三片,也足夠把彼此眼底那點冷意量得清清楚楚

      隨即,謝無咎抬手,腕骨突出,膚色蒼白,像一柄剛出鞘的玉刃
      這是「準備」的信號

      刀出鞘的聲音極輕,卻壓過了風
      謝無咎一步上台,狐裘揚起又落下,刀背貼著腕骨旋了半圈,筆直劈向沈如晦後頸

      風聲驟停

      刀鋒偏了半寸,貼著皮膚滑過,斬斷束髮黑繩——
      萬縷青絲潑雪而出,像一場突兀的夜色

      沈如晦悶哼一聲,身形向前傾,額角重重磕在木樁,血珠順著雪紋滲開,像雪裡綻開第一朵梅

      謝無咎收刀,血沒有濺到他,只有刀尖凝了一滴,很快滾落,沒入狐毛不見

      他俯身,聲音低到僅剩兩人可聞:
      「先欠我一條命。」

      雪重新落下,覆在斷髮上,像給那截黑色蓋了層白綾
      沈如晦閉眼,呼吸淺得幾乎停滯

      遠處,梅枝被風壓斷,「啪」一聲脆響,刑場這才恢復流動——
      官宣張口,卻發不出聲;百姓倒吸的冷氣匯成白霧,又被風吹散

      謝無咎轉身,刀已歸鞘,黑裘下擺掃過新雪,留下一道筆直的痕

      那痕像一條裂縫,把今日與過往劈成兩半——
      一半叫「廢太子」,一半叫「帝星」

      而裂縫裡,藏著一句無人聽見的低語:
      今日,也沒殺掉

      雪好像停了,又好像被刀风劈得粉碎

      谢无咎站在刑台边缘,狐裘下摆铺成一朵黑云,刀背贴腕,血珠顺着槽纹滑进袖口,所过之处,像一条极细的朱砂线

      十名金吾卫拔刀围上,铁甲撞出冷冽的脆响
      “谢副台,你敢抗旨?”

      领头校尉的刀尖距谢无咎咽喉仅三寸,雪粒在刃口化成水,又迅速凝成冰花

      谢无咎抬眼,黑眸里映着十柄刀,也映着校尉微微颤动的瞳孔
      “圣旨只道‘弃市’,未说‘即刻’。”

      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顺瓦槽滑下,一路割开所有呼吸
      “我要审同党,再审——再杀。”

      “同党”二字落下,沈如晦在木桩旁微弱地咳了一声,血点溅在雪上,像极小的朱砂印章

      校尉的刀尖迟疑半寸,雪风趁机卷入,吹得谢无咎狐毛微扬,露出底下冷白色的腕骨——
      那里,一道新裂的血口正缓缓渗红,顺着虎口爬向刀锷,却分毫不滴

      “押回天牢。”

      谢无咎侧首,嗓音里带着一点笑,笑却冻在唇边,“金吾卫若不放心,可跟到牢门口——再远,一步即死。”

      亲兵轰然应喏,铁链拖过青砖,发出锯齿般的摩擦声

      沈如晦被架起来时,雪从发梢簌簌坠落,露出后颈一道浅红——刀锋留下的、不足半分的血线,像雪里第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百姓开始后退,绢帘后的议论碎成白雾:“疯刀……护废太子?”
      声音不敢放大,却一字不漏地飘进谢无咎耳中

      他微不可见地勾了下唇,似满意,也似嘲讽
      回程的路很长

      玄马在前,金吾卫在后,中间隔着一道亲兵筑成的人墙
      谢无咎走在最末,狐裘被风掀起,露出刀柄——
      刀柄末端,缠着半截断发,黑发缠银锷,雪光下像一道极细的墨线

      他抬指,抚过那缕发,血珠顺着指腹滚进狐毛,瞬间不见
      “今日,也没杀掉——”

      声音低到仅自己能闻,却惊起檐角一只寒鸦,鸦羽掠过夕阳,像划破一面将熄的铜镜

      天牢的入口像一张咬碎的兽口,石阶直下,风从深处吹来,带着潮锈与陈血的味道
      谢无咎走在最前,狐裘后摆拖过积雪,留下一道暗色的水痕
      狱卒跪迎,铁钥匙碰在腰间,叮当作响,像给风雪加了一层更冷的韵脚

      「谢大人,可要上枷?」

      狱卒头埋得极低,声音被雪压得发闷
      谢无咎没答,只抬手

      指尖一点,便有人把沈如晦从马上拖下——
      动作并不温柔,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凹痕,凹痕尽头,是沈被反剪的手腕,血珠顺掌沿滴落,在青砖上晕成细小的红花

      「独审。」

      谢无咎终于开口,两个字像冰锥钉进木栅

      典狱官忙不迭取来木简,朱砂写「独审」二字,双手捧到他面前
      谢无咎接过,指腹在「审」字最后一捺上停了一瞬,似在衡量那一笔的锋锐

      随后,木简被挂在牢栅正中,锁扣「咔哒」一声——
      声音落下,整条幽暗的甬道瞬间安静,连风也退后半尺

      沈如晦被按在墙环前
      铁环冰冷,贴上腕骨时发出细碎的「喀嚓」,像某种脆弱的骨节被雪冻裂

      他低垂着头,黑发遮了半面,只露出一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

      谢无咎蹲身,指尖挑起那张下颌——
      动作不重,却足以让沈被迫抬头

      雪水顺着睫毛滑下,在睫毛根部凝成细小的冰珠,映着油灯,像一串将坠未坠的星子

      「要杀……便快些。」

      声音沙哑,却带着笑,那笑极轻,像冰面第一道裂纹

      谢无咎没应,只眯眼看他颈侧——
      那里,刀锋留下的浅红已凝成一条细线,雪光下,像用最淡的朱砂描了一笔,随时会被下一阵风抹掉

      他拇指按上去,力道不重,血珠仍被挤出一粒,滚到指腹,再被雪色吞没
      「死,很容易。」

      谢无咎声音低而凉,「活着还债,才难。」

      说完,他松手,起身,狐裘下摆扫过沈的膝弯——
      雪尘扬起,像一场极小的、被囚禁的风暴

      油灯在身后闪了三闪,终又稳住,照出两道影子:

      一道笔直,一道微弯;
      一道立在光里,一道被锁进暗处

      牢顶天窗漏下一方雪光,斜斜切在石地,像一局棋盘的楚河汉界

      沈如晦被锁在光与暗的交界,右手因「独审」约定而暂得自由——
      腕上仍套铁环,环下拖着半条断链,链头磕在青砖,发出细碎的「嗒嗒」,像替他数着所剩无几的筹码

      石地凿出九路凹痕,横竖交错,构成一盘残棋

      沈以指尖蘸取腕底血珠,推动一枚石子——
      「咔」,石子在凹槽里滚出半格,血沿纹渗开,像一条极细的红河

      「赢我,」他抬眼,声音被寒气削得薄而锋利,「遗诏所在,如实奉送。」

      谢无咎立在暗处,狐裘领口堆雪,衬得眉目更冷

      他未答,只抬手——
      亲兵会意,上前解了沈右手锁链最后一环

      「咔哒」轻响,铁环退下,腕骨处立刻浮出一圈紫痕,像被夜色偷偷拓下的指印

      「赢半子即胜。」
      谢无咎终于开口,嗓音低而淡,「输了,你便多欠我一指。」

      话说得轻,却像雪里藏刀——刀尖未露,寒意已顺着凹槽爬满整盘棋

      棋局落子声起,血珠与雪粒交替,偶尔溅起极轻的「啪嗒」。

      半盏残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
      一道影子执子、落子,指节微凸;
      一道影子抱臂、观局,轮廓冷峻。

      灯芯爆了个花,光影晃动的瞬间,沈忽然低咳,血点溅在棋盘——
      恰好堵住一条活路

      谢无咎眯眼,似笑非笑:「自填一眼,技穷?」
      沈以指腹抹开那滴血,顺势推子:「弃子,争先。」

      声音哑得近乎破碎,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像雪下暗燃的火线

      棋终,半子之差

      沈收回手,指尖在袖侧轻轻蹭了蹭——
      血迹未干,反而晕成一片淡红,像雪里第一朵将谢未谢的花

      谢无咎起身,狐裘下摆扫过棋盘,石子上残血被雪尘覆住,只余一条极细的暗线

      「夜间,不再绑手。」
      他声音低而短,像刀尖划过冰面,「但记住——」

      话未说完,目光却落在沈指尖——
      那里,薄茧与血痕交错,在雪光下微微发亮,像一柄被岁月磨到发白的旧刃

      谢无咎喉结微动,终只吐出一句极轻的冷嗤:
      「指尖薄茧……也会握笔?」

      尾音消散,灯影摇晃,石壁上的两道影子随之拉近又迅速分开——
      仿佛一局新棋,尚未落子,已闻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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