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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长姐如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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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婷话没说完就起风了,大风呼啸着盘旋在修道院里,穿过各种孔洞发出类似魔鬼的笑声,枯叶掀起又落下,撞在紧闭的大门上,试图躲进小教堂里。
风吹得脸疼,章燕理着飞舞的头发,声音在突如其来的大风里模糊不清:“哥——风太大了,我们先进去吧!”
正好小教堂里还有些东西没查,李无涯眯眯眼,“行。”示意把几个如同水上浮萍摇摆的小骷髅也抱进来。
一直很听话的孩子们可算是达成了一项人类幼崽共通成就:“关键时刻掉链子。”一个两个的都宁死不进教堂,季白的趴在地上抱着门槛不撒手,两条小短腿不住的蹬,踹了季白好几脚,章燕的坐在地上耍赖,两手背在身后,一个劲儿扭着身子,说什么都不给抱。
李无涯自己的也没好到哪去,小家伙让抱,乖乖的搂着他的脖子。可只要李无涯一试着进入教堂,它就顾涌起来,摇头意思是不要。
行吧,不要抱,那你自己走。李无涯佯装弯腰,要松手把它放地上去,小家伙又不乐意了·,搂着人不愿撒手,嘴里嗯嗯呐呐的。
“那你要什么?不说我就把你放下去了。”李无涯威胁道。小东西装作听不懂,咬着手对他傻笑卖萌。
还挺可爱,李无涯挑眉,小头骨,大眼眶,深眼窝,脸颊上没有肉,骨头挺白的,牙齿也整齐,歪着头撒娇的样子很熟悉。果然,天下小孩一般精。
“你不乖。”用手指在它空荡荡的脑壳上敲敲,李无涯下了最后通牒:“我还有事,不可能在外面陪着你吹风。”
吃了个毛栗子,知道让这个哥哥陪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小骷髅飞快的打起手语:‘‘我乖的,是姐姐不让我们进去,要是去了,她会很生气的。’’
我就知道你这死丫头会手语,李无涯心内冷笑,问道:“哪个姐姐?”
“别装傻!”警告没用,小鬼头我行我素,又开始啃手。李无涯也不知道那几个骨头在没有舌头的嘴里有什么值得品味的。
灵光一闪,李无涯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冲焦头烂额的几个半大孩子喊道:“都过来。”
片刻后,所有人都待在小教堂里,一人手里抓着一个牛皮栓环,麻绳尽头是被捆的结结实实的小鬼头,当然是栓它们的手。
微弱的灯光里,几只小骷髅站在一起,瘦瘦小小,可可怜怜,最聪明的那个还用手在脸上擦着不存在的眼泪,其他的也有样学样,做出一副不胜冷风的模样,对各自的临时监护人卖惨。
季白心软了,瞪大眼睛看向总管大人。总管大人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只说了一句:“不会有事。”
碰着怀里白裙子摸自己脸时塞的小钥匙,李无涯想,我都被这样栓过,也这样栓过活的小孩,有什么问题?小孩就不能惯着,不然分分钟给你表演什么叫蹬鼻子上脸。
短暂安定下来,刚刚的问题又被提起,“为什么说长姐如母?”
刘婷神色平常,“因为感同身受。”这话说的有些驴头不对马嘴。
“只有当妈的,才能做出舍己为子的事。”她转过脸去,不看任何一个人,抬手看着自己的掌纹。生命线和事业线都特别短。
“我是家里的老大,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只有我的三弟是男孩。”十九年前,一户贫苦的人家里,刘婷出生了。家中迎来小生命,本是喜事,无奈千金难买一笑。
“还记得刚入学那会儿大家自我介绍吗?”刘婷声音淡淡的,却无端叫章燕紧张起来。
“小白说自己的名字和李白有关,季白,比李白还要多一点。”
“大家一开始都以为你非常自大,可你紧接着就说这点既没有加在文学天赋上,也没加在金银财富上,只是给你脑袋盖了个帽子,防止你被突如其来的鸟屎砸中。”
季白被点到,下意识挺直身体,颇有些手足无措,“啊,是吧……”
刘婷不管他,继续自言自语,“然后你提到自己和爸妈决裂那天祸不单行,拖着行李被乌鸦拉了泡鸟屎,乌鸦拉完还嘎嘎笑。”大家也都笑了,欢坐一堂,季白立马融入新生,和同样活泼的章燕成了朋友。
话锋一转,刘婷又说起章燕:“师妹……”章燕立马举起手,冲刘婷笑。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快活,好像永远没有事情会让你难过?我最恨的就是你的笑脸,我看到了总是心里很难过。
“你说,你的燕字虽然简单,但浓缩的是精华。”章燕穿着一条碎花裙,站在台上落落大方。
“我妈生我的时候是清明前后,正好那天她看见有小燕子在我们家筑巢,想起来一句诗。”
章燕笑着,语调抑扬顿挫。“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燕子是吉祥鸟,我妈觉得我和燕子一样,是她的吉祥物,能为我们家带来新的开始,所以我叫章燕。”
明媚的笑颜印在刘婷的脑海中,她的声音慢慢变小,提到自己的时候又大了起来。
“我说我的婷字取得是淑女亭亭玉立的意思,其实那是假的,我爸妈的文化程度还不支持他们知道什么叫亭亭玉立。”刘婷抬起头,看看章燕,又把头低下去。
“婷,女,亭,意思是不要再生下女孩了。”根本不是什么美好的祝愿。
“师姐……”章燕第一次听到刘婷提及自己的身世。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她总是很沉默,但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相反,她总是会不声不响的做好一切事务,文章,小组作业,因为是顾湫安的研究生,平时大家也爱找她帮忙,她总是有求必应。是一个热心,负责任的人。
章燕很心疼,她想去拉刘婷的手,也是第一次,被刘婷躲开了。
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震惊难过的又黑又亮,总爱对自己笑的大眼睛,刘婷继续自虐般道:“我爸妈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落空了,第六年生下来的还是女孩。”
“哦,对了,中间那五年我爸去看男科了。”不然会有更多的苦命孩子。
夫妻争吵着,大腹便便的男人裸着上身咆哮:“赔钱货!”女人先是嚎叫,然后就只是哭了。新生的孩子躺在床上,满身的血和排泄物,没有人给她清理。
因为孕期缺乏营养,生下来的女孩又瘦又小,哭声都没多大。同样瘦小的五岁的刘婷,吃力的抱起妹妹,给她擦澡,喂她吃粥。她很喜欢这个妹妹,她终于可以有人陪了。
“我爸妈要男孩要的很急,我妹妹一岁多,我的三弟就出生了。”他们就不许她再带妹妹了,因为家里的粮食不够,要把妹妹送走。
她哭了好久,和他们保证自己不会再吃家里的饭,她的饭都给妹妹。她还威胁他们,如果把妹妹送人,她就不管弟弟。
挨了顿毒打,她的妹妹顺利留下来,只是两个人饿肚子的时候更多了。
干活的时候,她就把弟弟背在背上,牵着妹妹的手。妹妹很聪明,第十六个月就能跌跌撞撞自己走了。
她在地里拔草,妹妹会挂着鼻涕泡,摇摇晃晃的跑过来给她看找到的好东西,有时候是一朵野花,有时候是空的蜗牛壳,有时候是一块鹅卵石。
无论是什么,妹妹总会拿过来给她,宝贝似的献给她,而她总是说:“这是给你们小孩子玩的,我不要。”妹妹从来不听,塞给她又去探险了。
“你好傻,脏死了。”大点的女孩子撩起衣角。“来,用力!”小点的女孩儿就用力擤鼻子,擤的发出开水冒泡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她的小妹妹又笑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回忆起过去,刘婷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散。她的小妹妹,和鼻涕泡一样,在太阳下享受了短暂的五彩缤纷,就很快碎掉了。
“那是一个雨天……”刘婷两眼无神,喃喃着。一个大雨天,她从地里回来,割完草要去喂牛。
要去喂牛。牛棚和猪圈靠在一起。
“当我去喂牛的时候……”刘婷的脸上惊恐万分。“我那天总是找不到她,我以为她自己去玩了……”
妹妹是个呆不住的性子,她爱玩爱闹,时常自己溜出去。因此刘婷也不以为意。
“可是,我去牛棚的时候,猪圈,猪圈!”眼泪落下,猪圈里躺着妹妹。
猪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什么,都,吃!
雨水混着猪饲料和猪粪汇聚到妹妹身下,妹妹蜷缩着,像是蜷缩在她怀里睡觉一样,像是泡在羊水里一样。
“她的小嘴巴张着,好像要吃奶。”青白色的嘴唇吧嗒着,嗦着刘婷的手指。
“嘘嘘,没事的,没事的。”妹妹夜里饿得直哭,刘婷就把手指头塞到妹妹嘴里当做奶嘴,有时候妹妹嗦得太用力,刘婷的手指还会出血。
“老话不是认为,女人的血会变成奶吗?”我没有奶,我只有血,我的血就是喂给妹妹的奶。
“我们不像姐妹,我以为她是我的女儿。”刘婷不再哭泣了。
当她把妹妹翻过来的时候,她吓得跌坐在地上,裤子被妹妹的血染红,像是来了月经。妹妹的半个身子被猪吃掉了,白花花的骨头混着血红的碎肉,眼球也掉下来了。地上还有一摊灰白色的浆液,大概是妹妹的脑子。
“嘘嘘,没事的,没事的。”她趴在妹妹身上,像平时哄她睡觉一样,把手指塞进妹妹烂掉的嘴里。妹妹没有嗦她的手指,妹妹的小牙掉了。
“然后呢……”季白颤抖着问。
“然后?没有然后了。”刘婷脸上挂着泪,嘴唇大大的咧着,她笑了。
除了她,没有人在乎妹妹的死活,她挨打了。但不是因为妹妹,而是他们担心弟弟会出意外。
棍棒打在身上的时候,她不觉得疼,只是浑浑噩噩的想,妹妹呢?
妹妹的尸体被草席一裹,丢到山里去了。姐妹俩,背靠背,分道扬镳,从此一个在死人的世界里孤苦伶仃,一个在活人的世界里了无牵挂。
“我大病一场,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好了,再后来,我的四妹出生了。”
刘婷不哭了,章燕哭的要晕过去,她伸手抽噎着喊刘婷:“师姐,师姐,姐,姐姐……”
刘婷没有再把她推开,她搂着她,摸着她的后背。“嘘嘘,没事的,没事了……”
“我至今恨算命的,因为算命的,我出生了,我的二妹出生了,我的四妹出生了。”每一次怀孕,男人和女人都会花一笔钱去找算命的算这一胎是男是女,每一次算命,都会听到:“恭喜,是个男孩儿。”
“四妹是送人的。”当他们问四妹还要不要留下来的时候,我拒绝了,我再也不敢带小孩了。
他们问我,是因为我脑子不好了,每天总是念叨着妹妹,他们就想着再给我一个我的病能不能好,因为如果我再不好,家里的活就没人干,弟弟就没人照顾。
“我的病断断续续的发作,他们受不了了,就要了一笔钱,把我送人了。也就是我现在的养父母。”
刘婷的头靠在章燕的头顶,她的腰上缠着章燕的手,她的手放在章燕的后脖颈上,腿轻轻颠簸着。
“所以,我说,长姐如母。”刘婷抬头看向李无涯,眼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血红。
她后来过得很不错,可是还是常常会想起妹妹,做梦的时候甚至想过有一天自己结婚了,妹妹能变成她的小孩钻进她的肚子里。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章燕时不时的抽泣声。
李无涯的喉咙被像胶水黏住,他不知道是该保持沉默还是说点什么。
沉默吗?还是说我也带过孩子,我理解你。可这明显不仅仅是孩子的问题,这是这个病态的世界的问题。
深吸一口气,李无涯慢慢走到刘婷身边,他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一股闷气包住他的心脏和大脑。
李无涯轻轻提议:“如果……你想见见她或是她的转世,我或许能帮到你。”
“见她?不,我不敢,我没脸见她。我以后也不打算有小孩。”刘婷微微一笑,拒绝了,顺便开了个玩笑,“哥你不是唯物主义战士吗?怎么也用这个哄我?不过还是谢谢你。”
刘婷放开章燕,踱步到耶稣像前,“如果我当时没有因为自私硬要她留下,她一定能过得很好,也不会死,是我害死了她。”
李无涯很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在这样沉重的痛苦和悲哀面前,任何的开导和劝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像是一场自作聪明的独角戏。至少,对要强的刘婷来说是这样的。
刘婷很要强,这是李无涯感知到的。这种天性就像高山上的冰川一样,你看不见它,但它的存在感是如此之强,强到你不由自主的去追寻它。
季白嘴唇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被顾湫安拦下来,他不解的看看顾湫安,又看看李无涯,好像有点明白了,也不再开口,只是安静的陪伴在刘婷身旁。像流水拂过枝条。
李无涯想,她正在自己尝试跨过汹涌的河流,暴露伤口是一种疗愈之法,只不过她也选择用自责悔恨作为独木舟。
她难道不知道妹妹的死不只只是因为自己吗?她只是需要恨自己,依靠恨撑着一口气,支持自己去面对这个难以改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