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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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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夜晚九点整准时敲响,那声音穿过空旷的走廊,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回荡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
仿佛一个无形的闸门被提起,积蓄了一整天的沉闷和压抑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原本寂静的各个教室顿时人声鼎沸,桌椅腿与粗糙的水磨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拉链开合的悉索声、少年们毫无顾忌的谈笑声、书本杂乱塞进书包的噗噗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声浪,汹涌地拍打着楼道和楼梯间。
日光灯管一盏接一盏地被值班老师拉灭,明亮的白光次第熄灭,走廊迅速被昏暗吞没。
只有墙壁高处那几扇气窗透进来的、被夜色染成深蓝的微光,以及走廊尽头值班室门缝下漏出的那一线暖黄色的、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陆昭将最后一本习题册塞进已经有些鼓囊的书包,拉上拉链,习惯性地侧过头,目光越过几张凌乱的课桌,投向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祁寒的动作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刻板的规律性和迟缓感,他正将桌面上那几本几乎崭新的教科书,按照尺寸从大到小、科目从主到次的顺序,一本一本地对齐边角,再稳稳地放入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黑色双肩包里。
拉链被缓慢而平稳地拉上,发出细微的“嘶啦”声。他站起身,动作轻巧得几乎没有扰动周围的空气,像一片羽毛悄然飘落。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随着稀疏起来的人流,走出了弥漫着粉笔灰和纸张气息的教室。
三月初春的夜晚,寒意依旧料峭,与白日里那场细雨带来的湿闷截然不同。
夜风毫无阻碍地吹过空旷的操场,带着一股凛冽的、干爽的冷意,刮在脸上有些微微的刺痛。它肆意地摇动着道路两旁那些尚未吐露新芽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相互碰撞摩擦,发出哗啦啦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夜空像一块被濯洗过的巨大黑丝绒,只有几颗稀疏的星辰闪烁着冷漠的光点,一弯细瘦的、边缘锐利的月牙,斜斜地挂在遥远的天际,洒下清冷如霜的辉光,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从教学楼通往男生宿舍楼的水泥小路,在稀疏而昏暗的路灯照射下,显现出斑驳的质感,每一个路灯只能勉强照亮下方一小片椭圆形的光区,光区与光区之间是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陆昭的步子稍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节奏,鞋底敲击着干燥的水泥地面,发出“嗒、嗒”的声响。
祁寒则始终落后他半步左右的距离,他的脚步更轻,更稳,仿佛每一步都经过精确的计算,落点精准,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习惯于在夜间潜行的猫。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泥土和残冬草木枯萎的气息。陆昭几次微微侧头,想找些话题来打破这令人有些窒息的沉默,比如聊聊今天物理课上那道刁钻的电磁感应题,或者抱怨一下下周即将到来的、让人头疼的月考。
但每当他的目光触及祁寒那张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线下更显冷峻、线条硬朗的侧脸,看到他那双低垂着、仿佛凝视着脚下虚无的眼眸,以及那紧抿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倔强弧度的薄唇,所有到了嘴边的话便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祁寒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包裹着,与周围的一切,包括这夜色、这寒风、以及身旁试图靠近的陆昭,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男生宿舍楼像一头匍匐在夜色中的巨兽,窗口透出的零星灯光像是它困倦的眼睛。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汗味、残留的泡面调料包气味、劣质洗衣粉的刺鼻香味以及某种无法形容的、属于集体生活的浑浊暖意扑面而来,与室外清冽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107宿舍位于走廊最尽头,相对远离水房和楼梯口,显得安静一些。
宿舍的另外两个同学已经回来了,陈然正挽着袖子在狭小的洗漱间里哗啦啦地搓洗着积攒了几天的运动袜,水花四溅。
李锐则已经窝在了上铺,戴着硕大的游戏耳机,整个人沉浸在屏幕的光影厮杀中,机械键盘被敲击得噼啪作响,伴随着他偶尔压抑的低呼或懊恼的叹息。
“回来了?”陈然从洗漱间探出半个湿漉漉的脑袋,随口打了个招呼,声音在水流的伴奏下有些模糊。
“嗯,刚下自习。”陆昭应了一声,将有些沉重的书包卸下来,放在自己靠门的那张漆面斑驳的书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祁寒则像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径直走向靠窗的、属于他的那张下铺床位。他放下书包的动作依旧轻缓,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正在打游戏的李锐或者洗漱的陈然,只是默默地拿起放在床脚的脸盆,里面放着叠放整齐的毛巾和洗漱用品,然后转身就走出了宿舍门,走向公共洗漱间。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但那种彻底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沉默,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能筑起一道隔阂的墙。
陆昭洗漱完毕,用还有些湿漉漉的手翻着桌上那本英语词汇手册,昏黄的台灯光线下,字母似乎都在跳动。
困意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眼皮沉重得直打架。这时,陈然也甩着手上的水珠回来了,李锐在游戏里完成了一局,终于摘下了耳机,宿舍里暂时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熄灯铃如同最终审判般骤然响起,尖锐而持久,穿透了整个楼层。
瞬间,所有的灯光同时熄灭,宿舍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微弱光芒,像稀释了的牛奶,勉强流淌进来,在地板和家具的轮廓上涂抹出一层模糊的、银灰色的边。
“靠,这破铃……”李锐低声嘟囔了一句,不情不愿地躺平了。陈然也摸索着爬上了床。
很快,沉重的、节奏不一的鼾声和均匀悠长的呼吸声便开始在房间里交织回荡,填补了黑暗带来的空虚。
夜,如同浓稠的墨汁,不断加深。宿舍楼彻底安静下来,仿佛沉入了无梦的深渊。
偶尔,从遥远的街道传来一声模糊的汽车鸣笛,或是楼上某个宿舍隐约传来的一声咳嗽,又或是窗外围墙外野猫发情的凄厉叫声,这些声音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而更衬出夜的深邃和宿舍内停滞般的宁静。
陆昭睡得并不踏实,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模糊状态。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他被一种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从喉咙最深处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才勉强溢出的呜咽声惊醒了。
那声音极其微弱,像受伤小兽垂死的哀鸣,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陆昭朦胧的睡意。
声音的来源,是对面靠窗的那个床位。
陆昭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完全清醒过来。他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倾听。是祁寒。
那绝不是普通的梦呓或翻身带来的声响,而是一种充满了实质性的痛苦、恐惧和绝望的呻吟,被主人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抑着,却依旧无法控制地从齿缝间泄露出来。
紧接着,是旧木制床板发出的、轻微却异常急促的“咯吱、咯吱”声,那声音紧密而慌乱,仿佛床上的人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激烈的搏斗,身体在剧烈地挣扎、蜷缩,试图摆脱某种无形梦魇的钳制。
陆昭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他轻轻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被子从肩头滑落,带起一丝凉意。
他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点可怜的、清冷的月光,努力望向对面的床铺。祁寒面朝墙壁蜷缩着,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几乎将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但即便如此,陆昭还是能清晰地看到,那团“茧”在无法自控地、细微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的头深埋在枕头里,肩膀紧绷得仿佛石头,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同时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带着明显泣音的呓语,音节破碎,听不清具体的词句。
但那股浓烈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绝望气息,却弥漫在宿舍微凉的空气里,让人窒息。
他在做噩梦。一个极其可怕、仿佛置身于地狱边缘的噩梦。
陆昭僵在原地,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犹豫。他该叫醒他吗?这样做会不会太冒失?白天祁寒那种冰冷疏离、拒人千里的态度还历历在目,这种近乎窥探对方最隐秘脆弱一面的行为,是否会触怒他,导致本就脆弱的关系彻底破裂?
可是,听着那压抑的、仿佛溺水者最后挣扎般的呜咽,感受着那透过空气传递过来的、几乎实质化的恐惧,陆昭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很不舒服,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这与他白天所见的那个冷静、自制、甚至有些冷漠到不近人情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到令人心惊的反差。这层坚冰之下,到底封冻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就在陆昭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祁寒的挣扎似乎进入了更激烈的阶段。
他猛地一个剧烈的抽搐,像是被无形的电击击中,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惊叫,那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扼住了咽喉,虽然音量不大,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濒临崩溃的绝望。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猛地从紧紧裹缠的被子里挥了出来,五指张开,指甲在微光下泛着苍白的光,在空中胡乱地、急促地抓挠了一下,仿佛在奋力抵挡什么看不见的、逼近眼前的攻击,然后又迅速像受惊的蛇一样缩回了被子里,留下一个短暂而惊悚的残影。
这个充满防御和恐惧意味的动作,像一记重锤,敲碎了陆昭最后的犹豫。他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了。他轻轻掀开被子,一股冷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蹑手蹑脚,像影子一样移动到祁寒的床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其他室友。
离得近了,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祁寒的状况。月光下,祁寒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那些汗珠汇聚在一起,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一小片枕巾。
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
“祁寒?”陆昭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用气声呼唤,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他弯下腰,凑近了一些。
床上的人沉浸在那可怕的梦魇中,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身体的颤抖反而更加剧烈了,仿佛正从内部被某种力量撕裂。
陆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宿舍特有气味的空气,鼓起勇气,伸出手,非常轻非常轻地拍了拍祁寒裹紧被子的肩膀。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棉被面料,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身体的僵硬、紧绷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祁寒,醒醒,你在做噩梦。”他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坚定。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祁寒身体的那一刹那,祁寒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个激灵,整个人剧烈地弹动了一下,仿佛要挣脱什么束缚。随即,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在黑暗中,陆昭对上了一双眼睛。但那根本不是他白天所见到的、平静无波甚至有些空洞的眼睛。
这双骤然睁开的眼睛里,充满了尚未散尽的、浓得化不开的惊恐,一种如同被猎枪指着的野兽般的、处于绝对防御状态的警惕和凶狠,以及一种刚从深渊挣扎出来、尚未回归现实的茫然。
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到极致,黑得深不见底,起初没有焦距,只是死死地、带着一股原始的敌意“瞪”着近在咫尺的陆昭的脸,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极具威胁的入侵者,下一秒就可能暴起反击。
陆昭被这完全陌生的、充满攻击性和恐惧的眼神吓得心脏骤停,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半步,脚底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祁寒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声音。过了好几秒,那骇人的、仿佛不属于他的眼神才慢慢地聚焦,瞳孔逐渐恢复正常的大小,认出了眼前这张带着担忧和惊愕的脸是属于陆昭的。
眼中的惊恐和凶狠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以及一种……被窥见了最不堪一面的、难以掩饰的狼狈和羞恼?
他猛地转开视线,避开陆昭的目光,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了一把脸,将额头的冷汗和可能存在的泪痕一并擦去。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只吐出了两个简短的字:“……没事。”
话音未落,他便迅速地重新躺了回去,用力地翻过身,再次将后背留给了陆昭,并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更紧,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沉默、紧绷、充满了拒绝意味的背影。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陆昭第二眼,也没有任何感谢、解释或者进一步交流的意图,仿佛刚才那脆弱、失控、充满恐惧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是一场发生在深夜的、不该被任何人看见的幻觉。
陆昭僵立在原地,脚底感受着地板刺骨的冰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宿舍里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有祁寒那逐渐平复但依旧略显急促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另外两位室友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沉沉的鼾声,交织在一起。
然而,空气中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片刻惊悸的、冰冷的余波,无声地蔓延着。
他默默地回到自己床上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身体,却感觉那股寒意似乎已经钻进了骨头缝里,再也无法入睡。
对面床铺那个蜷缩的、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的背影,和刚才黑暗中那双骤然睁开、充满了极致恐惧与陌生戒备的眼睛,像两个交替闪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定格、放大。
这个新同桌,他冷漠、疏离、甚至有些古怪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可怕的过去?是什么样的经历,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让他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展现出如此强烈的恐惧和防御本能?
窗外,那弯残月不知何时已悄悄移到了更高的天际,月光似乎更清冷了一些。
陆昭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光映出的、模糊不清的斑驳痕迹,心中对祁寒的好奇,已经不可逆转地转变为一种沉甸甸的担忧和一种想要探究那冰冷外壳之下真相的、愈发强烈的冲动。
这个看似平凡的夜晚,因为这个不为人知的插曲,注定在他心里刻下了一道深刻的印记,也让一些东西,在寂静中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