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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筝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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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永昌侯府·桃林
时值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节。永昌侯府的后花园里,数十株年份不一的桃树竞相绽放,开得云蒸霞蔚,如烟似雾。粉的、白的桃花层层叠叠,压弯了枝头,远远望去,仿佛天边一抹绚丽的云霞坠落人间。一阵温和的东风吹过,卷起漫天粉白的花瓣,如同下了一场细密而温柔的雨,簌簌飘落,将蜿蜒的青石小径铺成了一条绵延的锦绣花毯。
假山旁,一池春水碧波荡漾,几株粉荷已亭亭玉立,在硕大碧绿的荷叶间探出头来,袅娜地舒展着花瓣,为这满园灼灼的桃色添了一抹清雅脱俗的韵致。午后暖阳透过交错的桃枝,在园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一只黄莺在枝头啾啾鸣啭,声音清脆悦耳,忽而被一阵银铃般欢快的笑声惊飞,扑棱着翅膀钻入了更深的林荫里。
"再高些,翠儿!再放些线,让咱们的燕子飞过那棵最高的桃树去!"
说话的是永昌侯府的千金小姐,夏荷。此刻,她正提着鹅黄色软银罗裙的裙摆,在落英缤纷的桃林中轻盈地奔跑。为了活动方便,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相对利落的骑射服制式的裙装,虽是女儿家的款式,却比平日那些繁琐层叠的裙裬简便许多。鹅黄色的杭绸料子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精致的缠枝莲纹,行动间莲纹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灵动。她未施粉黛,一张清水芙蓉般的脸蛋儿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头乌黑润泽的青丝,只用一根素雅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细汗沾湿,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更显得她肌肤胜雪,眉眼灵动如画,浑身上下洋溢着少女特有的朝气与活力。
"小姐,小姐!线轴快放完了!您慢点儿,当心脚下!"丫鬟翠儿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涨得通红。她年纪与夏荷相仿,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半新的淡绿色比甲,梳着双环髻,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紧紧抱着另一个备用的线轴,生怕主子玩得不尽兴。
夏荷回头,朝翠儿嫣然一笑,那笑容比周遭的桃花还要明媚三分。她手中的线轴又转快了几分,清澈的眼眸亮晶晶地望向天空。那只精心扎制的燕子风筝在湛蓝的晴空中越飞越高,拖着长长的彩色尾羽,在春风中翩翩起舞,姿态优美而自在。
"你看,它飞得多高,多自在!"夏荷仰着头,语气里充满了向往,"若能像这风筝一样,挣脱束缚,飞上天际,俯瞰这满园春色,乃至整个京城的风光,该有多好啊!"
翠儿好不容易追上来,扶着膝盖喘气,闻言忍不住笑道:"小姐又说傻话了。您要是真飞上天去了,老爷和夫人非急坏了不可,怕是立刻就要派人架起云梯去追您呢。"
夏荷正要嗔怪翠儿打趣她,忽然一阵略强的东风吹来,手中的线轴猛地一紧!她惊呼一声,那麻线竟从手中滑脱,线轴啪嗒掉在地上。失了控制的燕子风筝顿时像喝醉了酒一般,在空中摇晃了几下,便一头向园中那棵最年长、最高大的桃树栽去。
"哎呀!"夏荷提着裙摆紧追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风筝挂在了高高的树梢上,红色的尾羽在风中可怜兮兮地颤动着,像是在向她招手求救。她不禁懊恼地跺了跺脚,"这可如何是好?"
那棵老桃树是园中的"树王",树干需两人合抱,枝桠虬结,参天蔽日。风筝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最高处的一丛密集枝桠间,取下来绝非易事。
"小姐,算了吧,"翠儿仰头望着那令人眼晕的高度,劝道,"太高了,太危险。回头让个小厮搬梯子来取便是,或者...再做一个新的?"
"不行!"夏荷斩钉截铁地拒绝,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那是爹爹去年特意从江南给我带回来的,上面的燕子图案还是我熬了好几个晚上亲手绘的呢,怎能轻易舍弃?"
她说着,目光在那粗壮的树干上逡巡,犹豫着是否要攀爬。她撩起了略显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腕,却又迟疑地放下。这棵树实在太高了,最下面的枝桠都离地一人多高,而且树干光滑,少有可供攀援的凸起。她虽然活泼好动,爬树摘果也是常事,但面对如此高大的树木,心里也不免打鼓。若是失手摔下来,不仅丢人,恐怕还要受伤。
翠儿看出她的犹豫,连忙又劝:"小姐,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这树太高了,万一有个闪失,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夫人责罚的呀!"
就在主仆二人站在树下踌躇不决之际,一个清朗温润、犹如玉石相击的男声自不远处的桃林小径上传来:
"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夏荷闻声转头,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锦缎常服的公子正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下。因是逆光,初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气质清雅似修竹临风。月白色的衣料在阳光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泽,腰束同色玉带,缀着一枚质地上乘的墨玉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夏荷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衣袖和鬓角,福了一礼,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多谢公子关心,不过是风筝挂在了树上,不敢劳烦。"
那公子却已缓步走近,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的容貌也逐渐清晰。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深邃如寒潭,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下颌线条清晰利落。他面容俊朗非凡,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眉宇间那股书卷清气,冲淡了可能因相貌过于出色而带来的压迫感,反而显得温文儒雅,令人如沐春风。
他仰头看了看树梢的风筝,目光又落回夏荷身上,唇角含着一抹浅淡而令人心安的笑意:"姑娘不必客气。这树颇高,枝干湿滑,姑娘千金之躯,若是攀爬时稍有闪失,反为不美。在下略通些武艺,若姑娘不介意,愿效微劳。"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夏荷看着他从容自信的神情,又抬头望了望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度,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她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安全地取回风筝。
"那...便有劳公子了。"夏荷终是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公子千万小心。"
"姑娘放心。"公子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浅,却如春风拂过湖面,在他俊朗的脸上荡开浅浅的涟漪,连带着眼角也现出几道细细的笑纹,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度。
说罢,他不再多言。只见他后退半步,略一打量树木的形态,随即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只轻盈的鹤般腾空而起。他的动作并非蛮力攀爬,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潇洒与优雅,仿佛谙熟某种高明的轻身功夫。借助枝干的弹性和交错的角度,他三两下便灵巧地攀升至树梢,月白色的衣袂在粉红的桃花间飘拂,竟未碰落多少花瓣。他小心地解下缠绕在枝桠间的风筝线,将那隻燕子风筝完好无损地取了下来,然后翩然落地,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点尘不惊,仿佛刚才那惊险的攀爬只是闲庭信步。
"姑娘的风筝。"他将风筝递过来,语气平和。此刻距离近了,夏荷能更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眼眸中温和的神色,以及他递过风筝时,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
夏荷接过失而复得的风筝,心中满是感激,连忙郑重地福身一礼:"多谢公子相助,感激不尽。" 她注意到男子手中还拿着一隻更为硕大、做工极其精致的苍鹰风筝,骨架强劲,绘工精湛,鹰眼锐利有神,栩栩如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且与她那隻小巧灵动的燕子风格迥异。她不由好奇地问道:"公子的风筝...莫非也遭了难?"
公子闻言,唇角笑意加深,抬手指了指更高处的一根粗壮枝桠:"看来今日与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的目光随着手指的方向望去,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却并无焦急之色。
夏荷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果然看见那根更高的枝桠上,卡着一隻威风凛凛的苍鹰风筝。她见对方身手如此了得,便真诚地说道:"公子方才相助,小女无以为报。若公子不弃,小女或许可以试试帮您取下来?" 说着,她再次看向那棵大树,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发怵,但觉得理应回报。
"万万不可。" 公子却立即出声阻拦,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眼中闪过一丝类似关切的神情,"方才那高度对姑娘来说已属危险,如今这处更高。在下既习武艺,自当处理,岂能再让姑娘涉险?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再次纵身而起。这次的身法更为精妙洒脱,在横斜的枝桠间腾挪转移,如履平地,几个优雅的起落便接近了目标,轻松解下那隻苍鹰风筝,而后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轻飘飘落回地面,姿态从容不迫,连呼吸都未曾紊乱。
站在一旁的翠儿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对夏荷惊叹:"天爷呀,这位公子的身手可真俊!比戏文里演的侠客还要厉害几分呢!"
夏荷心中亦是暗暗赞叹不已。这人身手如此不凡,显然身怀绝技,但言谈举止间却毫无寻常武夫可能有的粗犷豪放之气,反而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被书香门第长期浸润才能养出的温文尔雅、矜持内敛。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迷人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心生好奇。
"公子好俊的功夫,小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佩服之至。"夏荷由衷地赞道,眸中闪着真诚而钦佩的光彩。
"姑娘过奖了。"公子谦逊地微微颔首,语气平淡,仿佛这精湛的技艺不值一提,"不过是自幼随家中长辈习得些强身健体的把式,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姑娘见笑了。"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夏荷手中那隻燕子风筝,落在上面栩栩如生的燕子绘图上,话锋一转,真诚地夸赞道:"倒是小姐这风筝,扎制精巧,尤其是这燕子,绘得灵动传神,墨色浓淡相宜,翅膀的姿态更是捕捉得恰到好处,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高飞,可见小姐心思灵巧,画工不俗,必是于此道颇有心得。"
夏荷被他如此具体地夸赞画工,脸上不禁微微发热,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更添娇艳。她浅浅一笑,略带羞涩地回道:"公子谬赞了,实在不敢当。不过是闲来无事,信手涂鸦,聊以自娱罢了,技艺粗浅,当不起公子如此盛誉。" 她心下却不禁泛起一丝疑惑。京城里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她虽不能说全都认识,但也大多在各类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或是听闺中密友们谈论过。可眼前这位气度非凡、文武兼修的公子,她却毫无印象,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就在这时,翠儿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轻轻拉了拉夏荷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小姐,时辰不早了,咱们出来有些时候了。夫人一早还特意吩咐过,今日绣房送了新裁的春衣过来,等着您回去试穿呢,说是过两日宫中有宴,需得提早准备,若有不合身的地方也好及时修改。"
夏荷这才记起母亲的嘱咐,心中虽对这位神秘公子仍有几分好奇与未尽之感,却也知不便久留,以免失了礼数。她再次向公子福了一礼,姿态优雅,礼仪周全:"多谢公子今日相助之恩。小女还有些家事,需得先行告退了,望公子见谅。"
公子拱手还礼,姿态从容不迫,风度翩翩:"姑娘请便。是在下叨扰了。"
夏荷微微颔首,再次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陌生却令人印象深刻的容颜记住,然后才带着翠儿转身,沿着落满桃花瓣的青石小径缓缓离去。鹅黄色的裙摆拂过地面上的花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走出十几步远,不知是被一种什么样的心绪驱使,夏荷鬼使神差地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位月白长衫的公子仍静静地站在原地,身姿挺拔,手中握着那隻威猛的苍鹰风筝,目光深远地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神情专注而沉静,似乎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恰有一阵稍强的春风吹过,卷起千堆落英,粉白的花瓣漫天飞舞,形成一片迷离的花雨,他的身影在这绚烂的桃花雨中显得格外清逸出尘,恍若画中仙人,竟让夏荷的心跳漏了一拍。
"翠儿,"夏荷压低声音,边走边问,目光仍不由自主地瞟向身后那逐渐模糊的身影,"你可认得这位公子是哪家的?瞧着面生得很,不似常来府上的。"
翠儿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下,茫然地摇头:"奴婢也不认得。不过看他的穿着打扮、言谈气度,定非寻常百姓家的儿郎。许是来府上拜访老爷的客人吧?老爷门生故旧多,时常有各地的文人雅士、官员将领前来拜访的。"
夏荷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位公子绝非寻常人物。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方才对视时,竟让她没来由地心生一丝悸动,一种难以言喻的、莫名的熟悉感悄然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痕迹,却留下了一圈淡淡的涟漪。
与此同时,桃林深处。
萧逸望着那抹鹅黄色的倩影消失在桃林尽头,直至完全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欣赏,有终于相见的欣慰,似乎还有...一丝深藏心底、期待已久的温柔。
三年了。光阴荏苒,那个三年前同样在这片桃林中,不顾形象地爬树去救一只受伤雏鸟、对着小鸟轻声细语、笑容比春日阳光还要灿烂温暖的灵动少女,现在已经出落得越发标致动人,眉宇间的那份纯真、善良与鲜活的神采,却未曾改变,依旧那般纯粹、耀眼,如同这春日里最明媚的一道光,瞬间就能照亮人心。
他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凉的小物件——那是一枚式样简单朴素却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珍珠发簪。三年前的春天,就是在这附近,他从草地上拾起了这枚不慎从她发间滑落的簪子。当时她全心都系在那只翅膀受伤的小鸟身上,忙着为它包扎,浑然未觉自己丢了东西。而他,当时也只是偶然路过,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将这枚小小的发簪珍藏至今,未曾寻找机会归还,仿佛它是一个秘密的见证。
春风依旧温柔地吹拂着,桃花依旧绚烂地盛开着,空气里弥漫着甜暖醉人的花香。萧逸抬起头,透过繁花缝隙望向湛蓝高远的天空,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而坚定。他知道,朝堂风云变幻,某些谋划已久、关乎家族命运与前程的事情,即将拉开序幕。而那个如同桃花般明媚鲜活、如同燕子风筝般渴望自由的女子,或许,将成为他未来生命中最重要、也最需要他用心守护的一部分。
他们的故事,注定要从这场看似偶然的"风筝误"开始,一步步走向一段未知而必然波澜起伏的命运之途。前路或许布满荆棘,暗流涌动,但此刻,春光明媚,岁月静好,一切都才刚刚萌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