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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烛夜 ...

  •   暮色如纱,轻柔地笼罩着镇北将军府。白日里的喧天锣鼓、宾客盈门的热闹已然散去,府邸各处高悬的绛纱宫灯次第亮起。然而,这片静谧落在新房“归德斋”内那位新娘的心上,却只激起了更深的不安。

      夏荷头戴沉甸甸的凤冠,嫁衣层叠繁复,但比这身束缚更沉重的,是那份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的紧张。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指尖冰凉。

      她的耳边回响着母亲出嫁前夜的叮嘱,那些关于“为人妻”的本分,此刻都化作了具体而令人心慌的想象。与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子同处一室……这个认知让她从心底感到羞怯与恐慌。

      她的思绪飘回半月前那场宫宴。陛下赐婚,将她指婚于新晋镇北将军萧逸。她偷偷望向他,他起身谢恩时神情平静淡然,窥不见半分波澜。与母亲事后那句“听闻是因八字合婚,于他仕途大有助益”的低语交织在一起,让她意识到:在这位将军眼中,她或许更像是一件合乎时宜的“物品”。这桩婚姻的基础,并非情投意合,而是冷冰冰的“天意”与“利益”。这份认知,比单纯的羞怯更让她心痛。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猛地将夏荷惊醒。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萧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换下吉服,着一身暗红色常袍,眼神清明,步履沉稳。他反手合上门,室内顿时静谧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夏荷下意识垂低了头,能感觉到他沉静的目光带来的无形压力。

      他的脚步声在离她几步之遥处停下。“夫人,今日辛苦你了。”他的语气平和。夏荷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将军……亦辛苦了。”

      萧逸缓步上前,保持恰当距离,温声道:“冠冕沉重,我先为你取下,可好?”他的询问像是救命稻草。夏荷立刻轻声应允:“……有劳将军。”

      他的动作极其小心轻柔,指尖避免触碰到她的肌肤。这份刻意的回避,让夏荷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冠冕被取下后,萧逸又道:“嫁衣束缚,我已让丫鬟备好了热水和寝衣在后罩房。你可自行前去更换梳洗。”

      这句话是对此刻最大困境的解脱。夏荷带着感激起身福了一福:“多谢将军体恤。”便随丫鬟去了后罩房。

      在温暖的水汽中,夏荷磨蹭了许久。当她换好寝衣回到新房时,只见萧逸已坐在桌旁。桌上摆着清淡的膳食。“忙碌一日,先用些再安歇。”他起身道。

      两人对坐,饮过合卺酒。放下酒杯,室内陷入一片寂静。晚膳用毕,合卺酒饮过,所有的仪式都已完成。夏荷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然而,萧逸并未有任何举动。他只是看着她,郑重道:“夏荷,今日之后,你便是这将军府的女主人。府中诸事,皆由你做主。”

      他的承诺务实而真诚,但夏荷此刻已无心细品。她看到烛光下他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疲色,想起他刚从边境回朝,便经历连日庆典和这场他或许也并不情愿的婚礼……他虽是声名赫赫的将军,但也是血肉之躯,定然疲惫不堪。

      一个念头忽然清晰地闯进夏荷心里:这张床榻如此宽大,他若睡在此处,怕是整夜都要拘束着,如何能安眠?明日他或许还有公务,休息不好怎生使得?

      自己是女子,身形纤弱,那张窗边的矮榻看起来虽小,于自己倒是刚好。更何况……若他能在熟悉的床榻上安睡,也算是……也算是回报他今日的这份尊重与体贴了。

      善良的本性,在这一刻压过了她自己的紧张与羞怯。一种想要体谅对方的意愿,让她生出了勇气。

      打定主意后,夏荷深吸一口气,主动站起身。她走到窗边那张铺着锦垫的矮榻前,伸手抚平了上面一丝不存在的褶皱,然后转过身,面向眼中露出一丝不解的萧逸。

      她微微垂首,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将军连日辛劳,明日恐还有要事,需得好生安歇才是。这床榻宽敞,便于翻身解乏。妾身……妾身睡相安稳,这矮榻于我便很适宜。”

      说完这番话,她的脸颊已是一片绯红,但她依旧站在那里,用行动表明这不是客套,而是真心的安排。

      萧逸显然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他微微一怔,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因羞怯而低垂却坚定的眉眼上,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位他以为只需尽责照顾的“妻子”。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只知惶恐等待命运安排的深闺小姐,而是一个在自身不安时,仍能生出勇气去体谅他人的善良女子。

      片刻的沉默后,萧逸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动容。他没有坚持拒绝这份好意,而是顺应了她的安排,语气温和更甚之前:“既然如此……便依夫人之意。只是若夜间有何不便,定要告知于我。”

      他这份不推辞的接受,恰恰是对她这份善意最大的尊重。

      夏荷心中松了一口气,轻轻点头:“……好。”

      于是,萧逸走向宽大的拔步床,而夏荷则侧身躺上了那张对于她而言确实刚好的矮榻。她面朝墙壁,拉过锦被盖好,心脏依旧跳得很快,但原因已与先前不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着一种做出正确选择后的安心,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甜的悸动。

      红烛燃半,室内一片寂静。两人各自安寝,一室之内,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充满善意的界限。

      次日清晨,天光未大亮,一层薄薄的晓色透过窗纱漫进“归德斋”。

      丫鬟翠儿已是第三次轻手轻脚走到新房门外,侧耳细听,里面依旧静悄悄的。她心里不免打起鼓来,既怕误了时辰惹人笑话,更怕自家小姐受了什么委屈。正犹豫间,只听屋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是小姐的声音!

      翠儿心下一横,壮着胆子,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里头人听见的声音禀报道:“将军,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奴婢可否进来伺候梳洗?”

      屋内,夏荷其实早已醒了。

      她几乎是睁着眼熬到了天亮。此刻正侧身蜷在窄小的矮榻上,浑身僵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听到翠儿的声音,她如同得了救赦,刚想应声,却猛地意识到这屋内的情形——她睡在榻上,而萧逸睡在床上。这若让翠儿看了去,不知要生出多少猜测和流言。

      她下意识地就先转头,飞快地朝拔步床的方向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萧逸也正坐起身。他似乎醒得更早,目光清明,隔着些许距离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已不见昨日的疲惫,沉静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四目相对的瞬间,夏荷脸颊一热,慌忙避开。

      萧逸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却并未点破,只对着门外沉声道:“进来。”

      翠儿低着头,端着铜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她的眼睛飞快地一扫,便将屋内情形看了个分明——宽大的婚床上被褥凌乱,而窗边的矮榻上,自家小姐正拥被坐起,嫁衣虽已换下,但那位置……

      翠儿心头一震,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更加恭顺地走到夏荷榻前,低声道:“夫人,奴婢伺候您起身。”

      夏荷借着翠儿的搀扶站起身,只觉得腿脚都有些发麻。萧逸也已起身,自行整理着衣袍。一时间,屋内只有细微的衣物窸窣声和水声,气氛微妙得令人窒息。

      翠儿手脚麻利地帮夏荷梳洗,心中却是波涛汹涌。她自幼服侍小姐,深知小姐心地纯善,定是昨夜主动将床铺让予了将军。可这事若传出去,外人只会觉得小姐不得夫君爱重,新婚之夜便遭冷落……这该如何是好?

      她正心乱如麻,却听萧逸整理好衣冠,走到梳妆台旁,对正给夏荷绾发的翠儿平静地吩咐道:“稍后让管家将府中账册、对牌匙钥一并送至夫人房中。从今日起,府中一应内务,皆由夫人定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话看似是对丫鬟的吩咐,实则是说给夏荷,乃至整个将军府上下听的——他在用最实际的方式,兑现昨夜“你便是这将军府女主人”的承诺,为她正名,立威。

      翠儿闻言,心中大喜,连忙屈膝应道:“是!奴婢记下了,定会妥善告知管家!”她偷偷瞄了一眼铜镜中小姐的侧影,见夏荷也微微怔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萧逸说完,又看向镜中的夏荷,语气缓和了些:“我需前往书房处理些军务,早膳会派人送来。夫人若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夏荷从镜中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将军……自去忙吧。”

      萧逸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新房。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翠儿才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雀跃对夏荷道:“小姐!哦不,夫人!您听见了吗?将军将这偌大的家业都交给您了!可见将军心里是极尊重您的!”

      夏荷望着镜中自己依旧泛红的脸颊,再回想昨夜他小心翼翼的尊重和今晨这沉甸甸的信任,心中那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被融化了一分。她轻声对翠儿道:“莫要声张,先……梳妆吧。”

      窗外,朝阳已然升起,金色的光芒彻底驱散了晨雾,也照亮了“归德斋”这个新的开始。而这主仆二人都明白,在这将军府的日子,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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