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深潭微澜 ...
-
周末的宁静如同偷来的时光,短暂而易碎。周一清晨,当司编年和蔺才离前一后走进刑侦支队大楼时,那种熟悉的、由无数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和匆忙脚步声构成的节奏,瞬间将他们拉回了现实世界。
赵永案的后续工作仍在收尾,但新的案件报告已经开始在办公桌上堆积。平淡无奇的盗窃,街头斗殴,经济纠纷……这些日常的罪恶构成了城市运行的另一面。
司编年埋首于文件,高效地处理着。蔺才离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看着内部案情通报,目光偶尔在某些涉及特殊手法或异常心理的案子上停留片刻,但大多时候只是快速掠过。
上午十点,内线电话响起。司编年接起,是物证鉴定中心打来的。
“司队,打扰了。关于赵永案那个皮质工具箱,我们在进行二次深度清理时,在夹层衬布里,发现了一点东西。”技术员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
司编年眼神一凝:“说。”
“是一小片被折叠得很紧的、泛黄的报纸残片,边缘有烧灼痕迹。上面的字迹大部分模糊了,但还能辨认出几个词……‘画室’,‘火灾’,还有……一个日期,大概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这远远早于赵永开始作案的时间,甚至早于青石巷案件!
“内容呢?关于什么的火灾?”司编年追问。
“看不全,信息太碎了。只能看出是则小报道,不是头条。我们正在尝试做图像增强,看能不能恢复更多信息。”
“尽快出结果。”司编年挂断电话,眉头微蹙。赵永的工具箱里,藏着十五年前一场火灾的剪报?这和他的罪行有什么关联?是随意的收藏,还是……关键的根源?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蔺才离。蔺才离也正看着他,显然听到了电话内容。他的眼神深邃,带着思索。
“火灾……”蔺才离低声重复,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画室。”
司编年立刻在内部系统里输入关键词“画室火灾十五年前”,进行模糊搜索。结果很快出来,记录寥寥。十五年前网络信息不发达,很多小事件并未电子化归档。
“范围太大。”司编年沉声道,“需要更具体的线索。”
蔺才离没有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背影显得有些凝重。十五年前,那是一个比七年前更遥远、更模糊的时间节点。
就在这时,司编年的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辖区派出所打来的。
“司队,有个情况可能需要你们关注一下。今早有人报案,在西区‘墨痕斋’——一家经营文房四宝和老物件的老店——发生了盗窃。但奇怪的是,店里没丢什么值钱东西,就是……好像被人翻动过,而且,店主说感觉少了点旧纸片什么的,又不确定具体少了什么。我们觉得有点蹊跷,就先跟您这边通个气。”
“墨痕斋?”司编年觉得这店名有点耳熟。
“对,就在老城南那片,听说开了有些年头了。”
司编年看向蔺才离。蔺才离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听到“墨痕斋”三个字时,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地址发我,我们过去看看。”司编年对着电话说道。
挂断电话,蔺才离已经拿起了外套。
“你知道这个地方?”司编年一边起身一边问。
蔺才离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声音平稳:“嗯。听说过。”
又是这种模糊的回答。但司编年没有追问。他感觉得到,蔺才离似乎捕捉到了某种微妙的气息。
两人驱车前往城南。墨痕斋坐落在一片尚未完全改造的老街区,门脸古旧,木质招牌上的字迹饱经风霜。店内光线偏暗,弥漫着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各种毛笔、砚台、宣纸、印章石料摆放得井井有条,但也有些杂乱,透着岁月沉淀的痕迹。
店主是位戴着圆框眼镜、头发花白的老人,姓吴。他惊魂未定地向司编年和蔺才离描述着早上的发现:店门锁完好,但里面一些装杂物的抽屉和箱子有被翻动的痕迹。
“没丢什么值钱的砚台、墨锭,就是……就是我平时收集的一些旧画稿、老信札什么的,好像被人动过。”吴老板皱着眉,“我也说不准少了啥,就是感觉不对劲。”
“您收集的旧物里,有没有关于……画室,或者火灾相关的内容?”司编年引导着问道。
“画室?火灾?”吴老板努力回想,摇了摇头,“这……太多了,记不清啊。我这儿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蔺才离没有参与询问,他在店里缓缓踱步,目光扫过一排排书架和陈列柜。他的手指偶尔拂过一些积着薄灰的旧物,眼神专注。
忽然,他在一个角落的多宝格前停下。格子里摆放着一些零散的、不成体系的旧物,包括几个破损的卷轴筒,几本页面发黄的书,还有一些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看不清内容的纸片。
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空着的位置上。那里积灰的痕迹与周围略有不同,显然不久前还放着什么东西。
“这里,”蔺才离开口,声音不大,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来放着什么?”
吴老板走过来,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哦,这里啊……好像是个旧信封,灰扑扑的,里面装着些废纸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来的,一直扔在这儿没人动过。”
“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就……就今天早上整理的时候发现的?之前真没留意。”吴老板有些不确定。
蔺才离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个空位周围的灰尘,甚至拿出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照射着格子的边缘。在木质隔板的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他发现了一点点非常细微的、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印泥,或者某种颜料。
他用证物袋小心地刮取下来。
“您对那个信封,还有印象吗?大概什么样?里面的纸片,有没有什么特征?”司编年继续问吴老板。
吴老板苦思冥想,最终还是摇头:“真记不清了,太久了,就是些没用的废纸……”
线索似乎又断了。一起看似普通的入室盗窃(甚至可能都算不上),丢失了一件不起眼的旧物,唯一的异常是那点暗红色痕迹。
但司编年和蔺才离都清楚,在赵永案刚刚落幕,又发现十五年前火灾剪报的这个当口,任何一丝不寻常,都可能不是巧合。
回到车上,司编年看着蔺才离手中那个装着暗红色痕迹的证物袋。
“你怎么看?”
蔺才离凝视着证物袋,眼神幽深:“他(赵永)的工具箱里有火灾剪报,这里丢了可能装着旧纸片的信封,留下了红色痕迹。”他顿了顿,“有人在找东西。和十五年前有关的东西。”
“赵永的同伙?”司编年提出最直接的猜测。赵永已经落网,但如果他有同谋,现在可能正在清理或寻找某些关键证据。
“或者,”蔺才离的声音低沉下去,“是另一个……对‘过去’感兴趣的人。”
这个可能性让案件背后的阴影瞬间扩大了数倍。
司编年启动车子,目光锐利地看向前方:“查!查十五年前霖市所有与‘画室’、‘火灾’相关的记录,无论大小!查墨痕斋近期的监控和所有可疑访客!还有,”他看了一眼蔺才离,“查清楚那个空位置上,原来到底放着什么!”
新的调查方向悄然展开。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再次涌动。这一次,指向了一段更加久远、更加隐秘的过去。
而司编年注意到,在提到“十五年前”和“画室火灾”时,蔺才离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难测。
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调查再次启动,但这次的基调与追捕赵永时截然不同。没有血腥的现场,没有明确的受害者,只有泛黄的剪报、失窃的旧信封和一点模糊的红色痕迹。像是在浓雾中摸索,目标模糊,方向不明。
技术队对皮质工具箱里发现的报纸残片进行了最大限度的图像增强。除了“画室”、“火灾”和那个十五年前的日期,勉强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学员……”、“……意外……”、“……调查……”。信息支离破碎,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
对墨痕斋的排查也进展甚微。店铺所在的老街监控覆盖不全,仅有的几个摄像头画面模糊,未能捕捉到夜间可疑人员的身影。店主吴老板对那个丢失的信封实在提供不出更多线索,只含糊记得好像是几年前从某个倒闭的画材店打包收来的废品之一。
那点暗红色的痕迹,经化验确认是某种老式朱砂印泥,成分较为特殊,但现在市面上仍有类似产品流通,溯源困难。
线索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司编年没有急躁。他深知这类陈年旧案的调查往往如此,需要耐心和一点运气。他安排人手继续梳理十五年前的旧档案,尤其是消防部门和文教系统的记录,同时扩大对墨痕斋周边居民的走访范围。
而蔺才离,则再次沉浸到了那些故纸堆里。他调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十五年前霖市与美术相关的机构记录、新闻报道,甚至是一些民间艺术团体的零星记载。他的办公桌被层层叠叠的复印件淹没,他整个人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证明着他的存在。
司编年没有打扰他。他只是照常处理着支队日常事务,在食堂遇到时,会顺手多拿一份蔺才离偶尔会吃的清蒸鱼,晚上离开时,会确认分析室的灯是否还亮着,然后默不作声地多留一盏走廊的灯。
这天深夜,司编年处理完一份报告,准备离开。经过分析室时,发现门虚掩着,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他推门进去,看到蔺才离趴在堆满文件的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眼镜滑到了鼻梁下端,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一只手还压着一份泛黄的、似乎是某个旧艺术培训班的花名册复印件。
司编年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室内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蔺才离疲惫的睡颜,平日里那种锐利和疏离被柔化,显出一种难得的、毫无防备的脆弱。
司编年的目光落在他压着的那份花名册上。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忽然,他的视线在一个名字上定格——李国华。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十五年前的一个美术培训班花名册上!
司编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轻轻抽出那份花名册,仔细查看。这是一个短期培训班,主要教授基础素描和水彩,开办时间正是在那场火灾前半年。李国华,登记年龄十五岁,联系地址是青石巷附近。
所以,李国华不仅七年前在青石巷文化站工作过,十五年前,他还曾在一个美术培训班学习过!而这个培训班所在的地点,根据旁边的地址备注,似乎就在那场火灾发生的区域附近!
一条模糊的线,似乎将十五年前、七年前和现在,隐隐串联了起来。
司编年看向沉睡的蔺才离。所以他早就发现了李国华这个名字出现在更早的记录里?他一直在暗中追查这条线?他坚持要去青石巷,在文化站找到那个齿轮,是否也与此有关?
就在这时,蔺才离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初时有些迷茫,聚焦后看到近在咫尺的司编年,以及他手中拿着的那份花名册,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司编年,眼神里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朦胧和更深处的复杂。
“李国华。”司编年放下花名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十五年前,美术培训班。你早就知道了。”
这不是质问,而是确认。
蔺才离坐直身体,抬手扶正眼镜,避开了司编年的目光。“嗯。”他承认了,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为什么不说?”司编年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蔺才离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只是重名。可能性很多。在找到确凿关联之前……”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不想引导调查方向,或者,他不想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暴露这条他自己也尚未理清的线索。
司编年看着他,看着他试图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挣扎。他想起蔺才离对赵永画中符号与李国华偷窃零件厂标相似的判断,想起他精准地点出八音盒这个关键细节。
“你怀疑,十五年前的火灾,七年前的青石巷案,和现在的赵永,都和李国华有关。”司编年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蔺才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眼,看向司编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赵永的扭曲,源于对‘艺术完美’的执念和对否定的极端反应。他的仪式感,是后天建立的,带着模仿和学习的痕迹。”蔺才离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但李国华……如果这些事都与他有关,那他的核心可能不同。更……原始。更偏向于破坏和……占有。”
他顿了顿,指向那份花名册:“那个培训班,当年发生过一些事情。学员之间有过霸凌,也有过财物丢失。火灾之后,这些就都不了了之了。”
“你查过?”司编年问。
“嗯。”蔺才离垂下眼睑,“私下。”
又是私下。司编年看着他,忽然问道:“那场火灾,和你有关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而直接,像一把刀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层一直存在的屏障。
蔺才离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瞳孔急剧收缩。他看着司编年,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震惊、痛苦,以及一种被触及最深处伤疤的狼狈。
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司编年没有移开目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不是逼迫,而是一种态度——无论那背后是什么,我在这里。
漫长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在缓缓绷紧。
最终,蔺才离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不是否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痛苦和某种难言情绪的动作。
“不是我。”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我在。”
我在。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它承认了与那场火灾的关联,承认了那段他不愿提及的过去,也终于向司编年,微微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司编年没有追问“你在那里做什么”。他知道,这已经是蔺才离此刻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坦诚。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拿起桌面上已经凉透的水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重新放回蔺才离面前。
“继续查。”司编年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仿佛刚才那尖锐的质问从未发生,“李国华是关键。找到他。”
蔺才离看着那杯温水,氤氲的热气缓缓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握住了温热的杯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嗯。”他应道,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定。
司编年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分析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蔺才离独自坐在灯下,握着那杯温水,久久未动。门外,司编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
深潭已被搅动,微澜之下,巨大的阴影正在缓缓浮出水面。而这一次,他们将共同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