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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老手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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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司编年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它没有揭示全部真相,却划破了长达七年的隔膜。蔺才离的世界,第一次对他裂开了一道缝隙,尽管那缝隙后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接下来的调查,氛围悄然转变。司编年不再仅仅将李国华视为一个需要追捕的潜在嫌疑人,而是开始尝试理解蔺才离眼中那个“更原始”、“偏向破坏与占有”的影子。他调动资源,对李国华十五年前后的活动轨迹进行更精细的刻画。
线索逐渐汇聚,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
十五年前,美术培训班火灾,定性为电路老化意外。但一份尘封的消防补充记录提到,有附近居民反映火灾前夜听到画室内有争执声,但未能核实。火灾后,培训班解散,学员四散。李国华的名字也随之消失。
随后几年,零星的社会记录显示,李国华辗转于霖市各处打零工,建筑工地、货运码头、废品回收站……都与“艺术”毫不相干,直到七年前,他通过街道介绍,回到青石巷区域的社区文化站做临时器材管理员。
然后,就是“7·21”青石巷案。案发后,他因偷窃文化站废弃金属零件被开除,随即彻底消失在警方视野中。
“他在靠近……或者说,在回归与‘艺术’相关的环境。”司编年看着时间线,对蔺才离说。从美术培训班,到社区文化站,尽管做的都是最底层的工作,但他似乎总被这些地方吸引,又总以不光彩的方式离开。
蔺才离站在白板前,上面现在并列着赵永和李国华的信息。赵永的扭曲是显性的,带着一种病态的美学追求;而李国华,则更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怨气的幽灵,在艺术的边缘徘徊,留下破坏和盗窃的痕迹。
“赵永在模仿,还是在……合作?”司编年提出一个尖锐的假设。赵永仪式中的某些元素,比如对特定“贡品”的执着,是否受到了李国华的影响?甚至,墨痕斋失窃的那个信封,会不会是李国华在赵永落网后,急于寻找的、可能牵连到自己的东西?
“不像合作。”蔺才离否定得很快,他的目光胶着在李国华那寥寥无几的信息上,“赵永是孤狼,沉浸于自我构建的戏剧。李国华……他更像是阴影,是滋生病菌的土壤。”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赵永可能无意中触及了李国华的‘领域’,或者,李国华在利用赵永的疯狂,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个推断让案件的性质变得更加复杂。他们可能不仅要面对一个残忍的仪式杀手(赵永),还要对付一个更深藏不露、动机成谜的潜伏者(李国华)。
“找到李国华是唯一的选择。”司编年沉声道。他加大了排查力度,重点筛查李国华可能使用的化名、可能藏身的底层务工人员聚集区,以及所有与他有过短暂交集的社会关系。
与此同时,对墨痕斋失窃案的调查也有了微不足道但方向一致的进展。一个在附近晨练的老人模糊记得,案发前几天,似乎看到一个穿着工装、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在墨痕斋附近转悠,样子“有点鬼祟”。描述很笼统,但“工装”与李国华最后已知的职业特征隐隐吻合。
压力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司编年感觉肩上的重量并非独自承担。他和蔺才离之间,那种绝对的信任似乎以一种更深刻、更复杂的形式重建了。它不再仅仅是基于多年并肩作战的默契,更包含了对于彼此沉重过去的部分接纳和无声支撑。
他们依旧话少。在分析室里,常常是长时间的各自沉默,只有翻动文件、敲击键盘和偶尔起身倒水的声音。但空气不再凝滞,一种无形的、紧密的联系在寂静中流动。
司编年会注意到蔺才离盯着李国华那张仅有的、像素模糊的旧证件照时,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他会在他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后,看似随意地起身活动,顺便将一杯新泡的、温度刚好的茶换掉他手边那杯早已冷透的。
而蔺才离,则会在司编年因连续熬夜揉按太阳穴时,将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默默推到他手边,用笔尖点出最关键的部分,节省他阅读的时间。他甚至在一次司编年低血糖险些晕倒时(这是老毛病,只是很少发作),第一时间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了常备的巧克力,撕开包装,递到他手里,动作快得几乎本能。
这些细微的互动,无关风月,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这天傍晚,技侦部门送来了关于那点朱砂印泥的最新分析报告。除了成分,他们在极其微量的附着物里,检测到了一种非常古老的植物纤维,常用于某种特定年代的高档手工宣纸。
“手工宣纸……墨痕斋……”司编年沉吟,“失窃的信封里,很可能就是装着用这种纸书写或绘制的东西。”
“不仅仅是纸。”蔺才离看着报告,眼神锐利,“朱砂印泥,手工宣纸……可能是……画作。或者,印章。”
画作?印章?
司编年立刻联想到赵永工具箱里那场画室火灾,以及李国华在美术培训班的经历。难道失窃的信封里,装着与那场火灾相关的画作或凭证?
“查!查墨痕斋吴老板,看他是否经手过特定年代、带有朱砂印章的手工宣纸画作!范围锁定在十五年前左右!”司编年下达指令。
命令刚传下去,司编年的手机响了,是派出去排查底层劳务市场的小组打来的。
“司队!有发现!我们在西郊的一个临时工聚集点,找到一个认识李国华的人!他说大概两个月前,在这里见过李国华一次,李国华当时好像在打听哪里能‘处理掉’一些旧金属零件,还特意问了有没有‘懂行’的人!之后就没见过了!”
旧金属零件!这与李国华七年前在文化站偷窃的东西类型一致!他还在处理这些东西?是为了销赃,还是……另有用途?
“他打听的‘懂行的人’,指的是什么?”司编年追问。
“那人说,李国华当时嘀咕了一句,好像是什么……‘老手艺’、‘不能用电焊,得用老法子’……”
老手艺?不能用电焊?
司编年猛地看向蔺才离。蔺才离的眼中也瞬间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赵永那个皮质工具箱角上的磕碰痕迹,以及蔺才离在青石巷文化站找到的、锈蚀的八音盒齿轮!
李国华偷窃金属零件,寻找特定的“老手艺”处理方法,会不会……就是在修复或者改造什么东西?比如,一个旧箱子?或者,一个带有齿轮的机械物件?
而这些东西,是否与十五年前的画室,那场火灾,以及墨痕斋失窃的信封,存在着某种内在的、不为人知的联系?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几根无形的丝线猛地收紧,指向了一个更加具体、也更加诡异的方向。
李国华,这个消失了七年的幽灵,他的身影在交错的时间轨迹中,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危险。
“找到那个懂‘老手艺’的人!”司编年对着电话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收网的时刻,似乎正在再次临近。
西郊的临时工聚集点鱼龙混杂,信息如同污水沟里的泡沫,真伪难辨。侦查员耗费了大量精力,才从那个提供线索的零工嘴里撬出更多细节:李国华当时神色匆匆,对“老手艺”的要求很具体,提到需要“低温熔接”、“不能破坏原色”,还隐约问了城北“老仓街”一带的情况。
“老仓街……”司编年看着地图上那片标记着大量待拆迁仓库和旧作坊的区域,“那里以前有很多手工作坊。”
“铜匠、锡匠、修补古旧金属器物的。”蔺才离补充道,他对这些城市记忆的角落似乎异常熟悉,“现在没剩几家了。”
排查范围迅速缩小。司编年亲自带人扑向老仓街。街道狭窄,两旁是斑驳的旧墙和紧闭的卷帘门,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埃的气味。仅存的几家还在营业的店铺,老板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警方的询问大多报以警惕和茫然。
就在调查似乎又要陷入僵局时,一个在街角下棋的老人,在侦查员出示李国华模拟画像(结合旧照和描述绘制)后,眯着眼看了半晌,用棋子敲了敲棋盘。
“这人……好像来找过老铜头。”
“老铜头?”侦查员精神一振。
“就前面巷子最里头那家,姓刘,脾气怪得很,早就不接外活了。”
侦查员立刻赶往那条死胡同尽头的店铺。门脸比其它家更破败,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旧锁,看起来久未开启。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堆满了各种废弃的金属零件和工具,落满厚厚的灰尘。
“没人?”随后赶到的司编年看着紧闭的店门,眉头紧锁。
“邻居说老铜头独居,脾气古怪,很少出门,但这几天确实没见到人。”
破门而入后,店铺内部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与其说是个作坊,不如说是个垃圾堆。各种金属废料堆积如山,仅有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些半成品和工具。而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放着几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个皮质工具箱的边角配件,上面有新鲜的打磨和焊接痕迹,材质颜色与赵永那个箱子极其相似!
几个微缩的、未完成的金属芭蕾舞鞋和调色盘毛坯,与赵永“收藏”的“贡品”类型一致!
还有一小堆特定的金箔糖纸,被小心地放在一个铁盒里!
更重要的是,在工作台下的一个废料桶里,发现了带有微量血迹和棉纶纤维的破布,经初步检测,血迹与吴菲菲指甲缝里提取到的、不属于她的DNA吻合!棉纶纤维也与之前发现的成分一致!
这里就是李国华的巢穴之一!他不仅在这里修复或改造了赵永的皮质工具箱,甚至可能参与了部分“贡品”的制作!那带血的破布,极可能是在袭击吴菲菲后擦拭凶器或现场留下的!
“他在这里完成了仪式的一部分……”蔺才离蹲在工作台前,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未完成的金属“贡品”,眼神冰冷,“赵永提供幻想和目标,他……提供技术和‘道具’。”
这是一种可怕的分工。赵永是台前癫狂的“艺术家”,而李国华,是幕后那个提供技术支持、冷眼旁观的幽灵。他甚至可能引导或放大了赵永的疯狂。
“老铜头人呢?”司编年厉声问。
“正在全力搜寻!他的手机信号最后出现在城北货运站附近,之后消失。”
李国华极其狡猾,嗅觉灵敏,在警方找到这个据点前,已经再次逃脱。
技术队对老铜头作坊进行了地毯式勘查,提取了无数指纹、生物检材和工具上的微量附着物。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垫桌脚的旧书本里,发现了一张被折叠得小小的、泛黄的收据。
收据抬头是“墨痕斋”,日期是十五年前。内容模糊,但能辨认出是购买了一批“特制朱砂墨锭”和“老宣纸”。
墨痕斋!十五年前!朱砂!宣纸!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轰然交汇!
司编年立刻拨通电话,命令另一组人马:“立刻拘留墨痕斋老板吴建国!重复,立刻拘留吴建国!他有重大嫌疑!”
之前吴老板表现出的糊涂和记性不好,很可能全是伪装!他店里的失窃,或许根本就是自导自演,目的是为了掩盖那个装着十五年前关键证据的信封被他自己转移或销毁的事实!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面对突然出现的收据复印件和作坊里发现的证据,吴建国起初还试图狡辩,但在司编年步步紧逼的质问和蔺才离冰冷洞悉的目光下,他的心理防线逐渐崩溃。
“我……我就是个中间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吴建国瘫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再也看不出之前的儒雅模样。
根据他的供述,一个更惊人的真相浮出水面:
十五年前,那场画室火灾并非意外!是几个在培训班被霸凌、心怀怨恨的学员(其中包括年轻的李国华)蓄意纵火!目的是报复那个偏心的老师和那些欺负他们的同学。吴建国当时与其中一个学员的家长有旧,帮忙处理掉了一些可能暴露纵火真相的、带有特定朱砂印记的练习画作(他用购买记录伪造了消耗证明)。事后,他得到了不少好处,也将这个秘密埋藏至今。
李国华从此被吴建国拿捏把柄。七年前,李国华在文化站工作,偶然发现了那个坏掉的八音盒,勾起了不堪回忆,与那位女老师发生争执失手杀了她。他慌乱中求助吴建国,吴建国利用当年的人脉和经验,帮他初步清理了现场,掩盖了部分痕迹(这也是当年勘查出现混乱和疏漏的原因之一),并将一些关键物证(如那半张糖纸,被李国华慌乱中掉落)混入无关线索中。
而赵永,则是一个意外的“产物”。李国华在潜藏中,发现了这个同样对艺术有着扭曲执念、并且更容易操控的“同类”。他暗中引导赵永,为他提供“仪式”的思路和部分技术支持(如皮质箱子的改造、特定“贡品”的打造),甚至可能分享了那种金箔糖作为“标记”的“灵感”。他将赵永推向前台,满足自己无法亲自实施的、更深层的破坏欲和掌控欲,同时也利用赵永的疯狂,试探警方的底线,并伺机寻找机会,彻底摆脱吴建国的控制和抹掉所有过去的痕迹。
墨痕斋的失窃,正是李国华在赵永落网后,担心吴建国手里还保留着其他能指向他纵火罪证的原始画作或文件(那个信封),于是铤而走险,前去寻找并销毁。那点朱砂痕迹,正是他在匆忙翻找时不慎留下的。
一个跨越十五年,交织着校园霸凌、蓄意纵火、连环谋杀、幕后操控的庞大罪恶网络,终于被撕开了狰狞的一角。
吴建国被收押。对李国华的通缉令全面升级。
司编年和蔺才离走出审讯室,外面天色已黑。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惊人的案情反转,让两人都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消耗。
站在市局大楼门口,夜风带着凉意。司编年递给蔺才离一支烟,蔺才离沉默地接过,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
“所以,你当年在‘7·21’案现场,就怀疑李国华和吴建国?”司编年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终于问出了口。
蔺才离望着指间的烟,声音低沉:“怀疑过。但证据被破坏,吴建国伪装得很好。我的判断……缺乏支撑。”他顿了顿,“而且,涉及到十五年前……那场火……”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司编年明白了。十五年前的火灾,是蔺才离心头的禁区,也是他无法全力追查李国华和吴建国的枷锁。直到赵永案发,所有的线索被迫重新浮出水面,才将这陈年的脓疮彻底捅破。
“都过去了。”司编年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蔺才离侧过头,看向他。夜色中,司编年的侧脸轮廓硬朗,眼神坚定。
良久,蔺才离极轻地“嗯”了一声,将那支未点燃的烟,慢慢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