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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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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雨幕里缓缓启动,雨刮器左右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清晰的扇形。褚知渺没立刻开走,而是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雨滴沿着车窗蜿蜒流下。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皮质的边缘。
刚才那两小时像一场浓缩的梦。雨声、昏暗的光线、地板上谈觉非半昏迷的侧脸、还有自己掌心虚贴在他额头上时那种微妙的触感——虽然实际上没有碰到,但表演时的专注让那感觉变得无比真实。
他发动车子,慢慢驶出青梧路。雨中的城市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切都模糊而温柔。街灯已经亮了,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圈圈光晕。
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了一下。褚知渺等红灯时拿起来看,是谈觉非发来的消息:
“你落了一本书在我这里。”
书?褚知渺皱眉,回想自己带了什么。背包在副驾驶座下面,他弯腰摸了摸,里面确实少了一本——是他常看的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书页里夹着不少他写的笔记和折角。
应该是从背包里滑出来,落在工作室了。
他打字回:“是《演员的自我修养》吗?”
“对。你还要用的话,可以回来拿。我还在工作室。”
褚知渺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二十。雨虽然小了,但还没停。回工作室拿书,意味着要再次面对谈觉非,在那个刚刚结束一场深入对戏的空间里。
他想了想,回:“好,我掉头回来。”
车子在下一个路口掉头,重新驶向青梧路。雨丝斜打在车窗上,留下细密的水痕。褚知渺心里很平静,没有紧张,也没有期待,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书要拿回来,就这么简单。
五分钟后,他再次把车停进梧桐里的院子。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几乎不需要打伞。他走到3栋门前,输入密码,门锁应声而开。
推门进去时,谈觉非正坐在长桌旁,手里拿着他那本书,在翻看。听到声音,谈觉非抬起头。
“这么快。”他说,把书放在桌上。
“没开远。”褚知渺关上门,走过去。他的目光落在书上,看见书页是翻开的,停在某一章——关于“对手戏中的呼吸节奏”。
谈觉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很坦然地承认:“随手翻了翻,看到你做的笔记。”
褚知渺在书页边缘写了不少字,有些是对理论的理解,有些是自己演戏时的感悟。那些字迹不算工整,带着思考时的潦草。
“写得不错。”谈觉非说,“特别是关于‘表演中的留白’那段。很多演员怕停顿,怕沉默,总想用动作或台词填满每一秒。但适当的留白,反而能让情绪沉淀。”
这话说到褚知渺心坎里了。他接过书,手指拂过自己写的那段笔记:“我觉得,演戏有时候像写诗,不在于说了多少,而在于没说的部分。”
“比喻得好。”谈觉非站起身,走到窗边,“诗讲究意象的叠加和留白,表演也是。一个眼神,一个停顿,可能比大段台词更有力量。”
窗外,雨几乎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水,一滴,两滴,节奏缓慢而清晰。天色依然阴沉,但云层透出些微光亮,像是快要放晴。
“坐会儿?”谈觉非忽然说,不是邀请,更像是一个提议,“雨还没完全停,路上滑。”
褚知渺看了眼窗外,确实,地面湿漉漉的,反着水光。他点头:“好。”
他在沙发上坐下,谈觉非没坐沙发,而是重新坐回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底座,就在褚知渺脚边不远处。这个姿势很随意,毫无架子,让褚知渺有些意外。
“你常这样坐?”他问。
“嗯。”谈觉非仰头靠着沙发,闭上眼睛,“地上踏实。小时候就这样,改不了。”
“小时候?”
谈觉非睁开眼,侧头看了他一眼:“想听故事?”
“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谈觉非沉默了几秒。窗外传来远处车辆驶过积水的声音,哗啦一下,又归于平静。
“我小时候,”他缓缓开口,“家里管得严。父亲要求我学很多东西:钢琴、马术、高尔夫,还有至少三门外语。每天时间排满,从早到晚。”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八岁那年,我第一次‘逃课’。其实不算逃,只是那天下午本来该上法语课,但我偷偷溜出去,跑到家后面的小树林里,在地上坐了一下午。什么也不做,就坐着,看蚂蚁搬家,听鸟叫。”
“后来被发现了,挨了顿打。但我觉得值。”谈觉非说,“从那以后,我只要觉得累,觉得憋闷,就喜欢找块地方,坐在地上。地上凉,硬,但真实。”
褚知渺听着,没说话。他想起谈觉非在娱乐圈那些传闻:家世显赫,背景深厚,资源随便挑。但现在听来,那些光鲜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部分。
“所以演戏对你来说,”褚知渺轻声问,“也是一种‘坐在地上’?”
谈觉非笑了,很淡的笑,但真实:“可以这么说。演戏的时候,我不是谈家的儿子,不是任何标签,就是一个角色,一个人。那种感觉...很自由。”
自由。这个词从谈觉非嘴里说出来,有种特别的重量。
“那你为什么选择当演员?”褚知渺问,“以你的背景,可以做很多更...符合家族期待的事。”
谈觉非转头看他:“你觉得呢?”
褚知渺想了想:“因为只有在演戏的时候,你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
这话是林老板转述的。谈觉非听了,眼神深了深:“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我去他书店,聊起你,他就说了。”
“林老板是个有意思的人。”谈觉非说,“他那书店,我常去,就是因为在那里,没人把我当谈觉非,只当我是个喜欢看书的人。”
他顿了顿:“至于为什么当演员...最初是叛逆。家里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偏要做。但后来,是真的喜欢。喜欢那种变成另一个人的感觉,喜欢在虚构的故事里体验真实的情感。”
褚知渺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书页已经有些旧了,边缘发黄,但他一直舍不得换新的。因为上面写满了他这三年来的思考和成长。
“我跟你不一样。”他说,“我当演员,是因为没别的选择。”
谈觉非看向他:“怎么说?”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跟母亲长大。她是个小学老师,收入不高,但一直支持我学表演。”褚知渺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考上电影学院那年,她病了,癌症。为了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债。”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摩挲着书页:“大三那年她走了。那时候我想,我必须当演员,必须成功,因为她把一切都给了我,我不能让她失望。”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的车声和滴水声。谈觉非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所以我演戏,不只是喜欢,还是责任。”褚知渺说,“我得对得起她,对得起那些付出。”
说完这些,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很少跟人说这些,尤其是刚认识不久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个雨后的下午,在这个安静的工作室里,对着坐在地上的谈觉非,这些话就这么自然地说出来了。
谈觉非沉默了很久,久到褚知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但最后,他说:
“你母亲会为你骄傲的。”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华丽的安慰,没有多余的同情,就是一句陈述。但就是这样一句陈述,让褚知渺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忽然松了松。
“谢谢。”他说。
谈觉非站起身,不是突然的,而是慢慢撑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走到长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茶具。
“喝茶吗?”他问,“雨停了,该喝杯茶。”
这次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仪式——一场深入对话后,用一杯茶来沉淀情绪的仪式。
“好。”褚知渺说。
谈觉非烧水,温杯,取茶。这次不是龙井,而是普洱,茶饼被小心地撬下一块,放进紫砂壶里。热水冲进去,深红色的茶汤慢慢溢出香气,厚重,温暖。
他倒了两杯,一杯递给褚知渺,一杯自己端着,重新坐回地板上。
褚知渺学他的样子,也从沙发上滑下来,坐在地板上。木质地板有些凉,但坐久了,体温慢慢暖上来,反而觉得踏实。
两人就这么坐着,喝茶,看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云层裂开缝隙,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梧桐叶上,叶子上的水珠闪着细碎的光。
“你演林深,”谈觉非忽然说,“不只是演一个角色,也是在演一部分真实的自己。”
褚知渺转头看他。
“林深有韧劲,有坚持,有那种哪怕知道前路艰难也要走下去的决心。”谈觉非说,“这些,你都有。”
这话不是夸奖,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他看到了,理解了,也认同了。
褚知渺低头喝茶。普洱的滋味醇厚,在舌尖慢慢化开,回甘悠长。
“那你演江岸呢?”他问,“也是在演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吗?”
谈觉非端着茶杯,看着杯子里深红色的液体,看了很久。
“江岸有很多伤,”他说,“有些在身上,有些在心里。他习惯了隐藏,习惯了独自承受。这些...我懂。”
他没说“我有”,而是说“我懂”。一个字的不同,意思却差了很多。不是亲身经历,但能深刻理解。
“所以你能演好。”褚知渺说。
“希望如此。”谈觉非喝了口茶,“演戏这事,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每次开拍前,我都会紧张,都会怀疑自己能不能演好。”
这倒是出乎褚知渺的意料。他以为像谈觉非这样的人,应该永远自信,永远游刃有余。
“真的?”他问。
“真的。”谈觉非说,“越是重视的角色,越紧张。因为怕演砸了,怕对不起角色,对不起故事,也对不起观众。”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没有故作谦虚,也没有刻意示弱,就是坦诚。这种坦诚,在这个行业里,其实很珍贵。
“但你还是接了。”褚知渺说。
“因为紧张是好事。”谈觉非说,“紧张说明你在乎。完全不在乎的人,演不出打动人心的东西。”
这话让褚知渺想起自己每次试镜前的心情:手心出汗,心跳加速,一遍遍在脑子里过台词。那种紧张,确实是因为在乎,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我明白了。”他说。
两人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尴尬,反而有种默契的舒适。就像两个长途跋涉的人,暂时停下来歇脚,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起看看风景。
窗外的阳光又亮了些,从云层缝隙里斜射下来,照进工作室,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光斑。光斑里有细细的尘埃在飞舞,缓慢,安静。
褚知渺看着那些尘埃,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周末的下午,阳光也是这样照进家里,母亲在厨房做饭,他在客厅看书。那时候觉得时间很慢,慢到可以听见阳光移动的声音。
“想什么?”谈觉非问。
“想起以前的事。”褚知渺说,“阳光好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些好的回忆。”
谈觉非没追问是什么回忆,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理解。
“你常一个人在这里?”褚知渺问。
“嗯。看剧本,看书,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坐着。”谈觉非说,“这里安静,没人打扰。”
“不觉得孤独?”
“孤独是常态。”谈觉非说,“演员这个职业,本质上就是孤独的。哪怕在片场被成百上千人围着,真正进入角色的时候,还是只有自己。”
这话说得通透,但也有些苍凉。褚知渺想起自己那些独自对镜练习的夜晚,那些一遍遍重看自己表演录像的凌晨。确实,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
“但有时候,”谈觉非继续说,“遇到好的对手戏演员,那种孤独感会减轻一些。”
他看向褚知渺:“因为你知道,有人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看着同样的方向,理解你正在经历的东西。”
这话说得很轻,但落在褚知渺心里,却很有分量。他看着谈觉非,对方也看着他,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但眼神在空气中交汇,有种无声的理解在流动。
“我希望,”褚知渺说,“拍《暗涌》的时候,我们能成为那样的对手。”
“我们已经是了。”谈觉非说。
这话不是客套,而是陈述。从今天下午的对戏开始,从那些眼神的交汇、呼吸的同步、节奏的契合开始,他们就已经是了。
褚知渺笑了,不是那种礼貌的微笑,而是真正被触动的笑。他很少这样笑,眼角弯起,眼睛里漾开真实的暖意。
谈觉非看着他笑,自己也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矜持的、克制的笑,而是放松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笑。
“你该多笑笑。”谈觉非说,“林深在剧本里,后期也会笑得多一些。从紧张到放松,从警惕到信任,笑容是最好的表现。”
“我在练。”褚知渺说,“但对着镜子笑,总觉得假。”
“那就别对着镜子。”谈觉非说,“对着人。对着角色该笑的对象笑。”
“比如江岸?”
“比如江岸。”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这次,褚知渺真的笑了,不是表演,就是自然地笑。谈觉非看着他,眼神里有种欣赏的光。
“这样很好。”他说,“记住这个感觉。”
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照到谈觉非脸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的睫毛很长,在光线下投出细密的阴影。褚知渺忽然发现,谈觉非其实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精致的、雕琢的好看,而是一种有棱角的、带着力量感的好看。
他移开视线,低头喝茶。茶已经凉了些,但依然醇厚。
“时间不早了。”谈觉非看了眼墙上的钟,快五点了,“你该回去了。”
“嗯。”褚知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谈觉非也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茶香。
“书。”谈觉非提醒。
褚知渺这才想起自己回来是拿书的。他拿起桌上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抱在怀里。
“谢谢。”他说。
“不用。”谈觉非送他到门口。
推门前,褚知渺回头看了他一眼。谈觉非站在门内,身后是那面巨大的书架,书脊在渐暗的光线里泛着陈旧而温暖的光泽。
“周一集训见。”谈觉非说。
“周一见。”
褚知渺推门出去。雨完全停了,空气里有种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树,叶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挂满了细碎的钻石。
他走到车旁,拉开车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工作室的窗子还亮着灯,谈觉非的身影在窗后隐约可见,似乎还站在门内,没立刻离开。
褚知渺坐进车里,把书放在副驾驶座上。他没立刻发动,而是坐在那里,看着车窗外的院子,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子。
刚才那两小时,或者说,今天这一整个下午,像一场深度沉浸的体验。不只是对戏,不只是聊天,更像是一种相互的、缓慢的靠近。
他从谈觉非那里看到了一个比传闻中更真实、更复杂的人。而他自己,也在这个人面前,展露了平时很少展露的部分。
这种体验很奇妙,也很珍贵。
他发动车子,缓缓驶出院子。后视镜里,那扇窗子的光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街角。
天色已经彻底放晴了,西边的天空甚至出现了晚霞的预兆,云层边缘染上了淡淡的橘粉色。街道上的积水映着天光,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
褚知渺开着车,心里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不是空的,而是满的,被一些新的认知、新的感受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