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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不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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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商文简背上的柏希衡收回思绪。
商文简背着他,沿着校道慢慢地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校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当初柏希衡一心想要躲开对方,没想到兜兜转转,商文简还是见到了他最落魄的样子。
柏希衡觉得好笑,他想了想,对商文简说道:“你知道吗,从大一刚进学校开始,我就是冲着保研去的,高考没考好,我一心想证明自己,如果我能保研到高考没考上的学校,就能一雪前耻了,可惜啊……”
深秋夜里的风很冷,柏希衡被风吹久了,有些难受,他吸了一下鼻子,同时也停住了话头。
商文简将背上的人托了一下,却听到柏希衡接着说,“其实现在想想,我觉得真的很没意思。”
“你呢,你是保研了还是要出国?”柏希衡问道。
商文简嘴唇动了一下。
柏希衡已经径自说道:“算了,我不想听,我妈说得对,反正我怎么样都比不上你。”
话音落地,柏希衡使了力气,从商文简背上跳了下来。
两个男生面对面站着。
商文简面无表情,高大挺拔的身形压迫感强大极了。
柏希衡冷白的脸被夜风吹得泛红,他站在风里,有一种孤寂清冷的感觉。
商文简比柏希衡高半个头,垂眸看过来的目光比从前更加内敛深沉。
柏希衡要仰头才能和商文简对视,他对商文简的看法很复杂,商文简没做错什么,甚至对他比一般的朋友都要好,可是商文简连着自己不堪的过去、不堪的现在。
只要看到商文简,柏希衡就能想起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还是差一步的命运。
就差这一步,他的人生就不断地向下堕落。
那天晚上,柏希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商文简起口角,最后不欢而散的。
说是起口角,其实几乎只有自己在说,商文简从来没有反驳过。
柏希衡只记得自己最后说的一句话,“你帮林风朗来找我,我很感激你,但以后麻烦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需要你付出额外的时间和精力,我们只是不熟的高中同学而已。”
这句话,算是撕开了所有的体面。
上了大学之后,因为和商文简不在同一个城市,柏希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直到他去找林风朗时,看到了站在林风朗身边的商文简。
林风朗不知道柏希衡内心的震惊和抵触,跑过来拉着柏希衡说道:“商文简过来玩,刚好来找我们,今晚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高考之后,班上的同学散至各地,除了三个女生,就只有柏希衡和林风朗进了这所学校,商文简从另外的城市过来玩,顺道见一见他们两个高中同学,完全合情合理。
从大一开始,商文简哪怕再忙也会每个月过来一次。
有一次,柏希衡被一个体育学院的男生拦住,对方向他表白,柏希衡觉得怪异,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和男生有什么可能。
于是那时候的他干脆利落的拒绝道:“抱歉,我不喜欢男生,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等对方失魂落魄地走了,柏希衡回过头,却看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的商文简。
那时候商文简依然面无表情,目光却很沉,看得柏希衡有些发怵。
柏希衡即使内心再不想见到对方,表面还是会维持客气,直到今晚。
今晚他情绪大起大落波动太大,几乎没了理智。
这晚过后,商文简离开了。柏希衡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果然没有再见过商文简。
大四的毕业论文开题和法考主观题备考是同时进行的,因为保研失败的事情,柏希衡一度看到书就头疼,那段时间对他来说,真的太煎熬了。
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如扭曲的线条从他的眼前晃过,他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集中精神。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在深夜里听自己心脏急促跳动的声音。
他开始做噩梦,有时候他会梦到他拿到了保研名额,成功保研到了一直想去的学校。可紧接着,梦境画面一转,辛敏坐在他面前,手上拿着戒尺,狠狠朝他打下来,左手手臂的幻痛感让他瞬间惊醒。
那段时间,他晚上睡不着,白天既要准备法考主观题,又要写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他吃不下,在好不容易睡着的时间里又总是做噩梦,简直痛不欲生。
祸不单行,之前他参加的流浪猫狗救助活动的组织者卷款逃跑,把他之前捐的兼职一个月才挣来的钱骗走了。救助群里的很多人都被骗了,钱被骗走了,生了病的流浪猫狗也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有一些生病的猫狗因此去世了。
柏希衡看到群消息,内心升起一股难名的怨愤,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都要骗我?
那段时间,不好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柏希衡被关系很好的师弟背刺了。从大二一次读书分享活动上,这位师弟表达对他的钦佩开始,柏希衡就对这位师弟很有好感,就像当年一开始对商文简那样。
师弟活泼开朗,柏希衡和师弟相处起来都会觉得很放松。
他认识那么多人,除了林风朗,师弟是唯一让他能放松下来的人。
于是柏希衡对这位师弟几乎有求必应,给期末复习材料,带师弟参加各种竞赛。
从前,他们相处得一直都很愉快,直到柏希衡保研失败,这位师弟转头又去巴结上了冯嵩,顺道对外散播起了关于柏希衡的谣言。
倾心相待的人,真面目居然是这样的,柏希衡这次连怨愤的情绪都没有了。
低谷期确实能让他认清很多人。
除此之外,柏希衡的论文开题报告也被论文指导老师打了回来,要求柏希衡重新修改。
指导老师似乎对他很有意见,在小组会议上,一直逮着他问,问他有什么打算,问他以后要考研还是要考公,问了整整二十分钟,问得柏希衡下不来台。
似乎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柏希衡知道,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去得罪一个手握权力的上位者,欺软怕硬、落井下石才是这里大部分人的本能。
前十几年的教育让柏希衡对这个世界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哪怕深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平的事,他也还是会天真地以为不公不会落到他身上,他天真地想要通过学习法律去维护这个世界的公平正义。
可这段时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在很多时候,所谓的公平正义就是一个笑话。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过去是这样的,现在是这样的,未来也还是会是这样的。
公平正义,上位者愿意施舍给他,他才有,上位者不愿意施舍,他一个毫无背景可以任人拿捏的人,又凭什么奢求呢?
柏希衡终于在大四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理想主义被彻底打碎的样子。
这个世界真的好肮脏好恶心啊。
柏希衡以这样的心态,考了法考的主观题。
主观题的成绩出来时,柏希衡看了很久。
客观224分,主观137分。
法考居然成为了唯一一件只需要靠努力就能有好结果的事情。
辅导员打电话来问柏希衡的法考成绩,问完之后又问柏希衡考研报名了没有,报了哪个学校。
柏希衡平静地说道:“我没报,我不考了。”
电话另一头的辅导员似乎格外震惊,“什么?你不考了,你和你家里人商量过了吗?”
法学院的就业率年年低得吓人,柏希衡如果不考研,学院的就业率恐怕会更难看。
柏希衡语气平静:“说过了,不考了。”
在辅导员打电话过来之前,柏希衡刚结束了和家里的通话。
辛敏在电话里骂他,“你太让我丢脸了,你不考研以后还能做什么,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后还会更倒霉的,你连父母都不懂得孝顺,以后还能指望你做成什么事……”
柏希衡忍无可忍,打断辛敏的话,“确实是,这段时间我经常在想,上辈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辈子才会这么倒霉。”
他语气平静到了一种万念俱灰的程度,“我不考了,我觉得很没有意义,我一直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为别人的肯定活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我太累了,到此为止吧。”
从保研失败这件事,他看到了这个领域对普通人的压迫,与其再卷生卷死地去考研,再被这些人奴役,不如换一条路。
无所谓了,怎么样都好,他二十年的人生里,经历的倒霉事,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柏希衡决定不考了,于是开始找工作。
找工作很难,就业形势很严峻,金九银十已经过去了,柏希衡把做好的简历打印出来,去参加学校的招聘会。
一些大公司、大企业在宣讲会结束之后,还会现场收简历组织面试。柏希衡莫名其妙就被拉进了一场群面,一群人围着一张会议桌开始表演给面试官看,表演结束后,面试者离场,面试官随手抽出了两张简历,然后把剩下的简历卷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这个世界真的很怪诞。
柏希衡参加完这场群面后,就不再想着通过招聘会找工作了。期间,他之前在网上投过简历的公司hr给他打电话约他线上面试,他面了第一次之后,过了一周,hr又通知他面第二轮,在hr通知他面第三轮时,柏希衡果断拒绝了。他看出来这个公司并不是真心想招他,只是在刷kpi而已。
于是,柏希衡连在官网上投简历的心思都没有了,他试着静下心来写毕业论文。
很快到了寒假,柏希衡申请了寒假留校,他不想回家再接受辛敏的咒骂和挖苦了。
放寒假的第二天,下雪了。柏希衡穿上羽绒服,围上围巾到宿舍楼下看雪,一片片雪花飘下来,他蹲在雪地里,用捡来的木棒写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笔一划地写,“柏希衡,我真希望你能自由。”
希望你能带着你燃烧的怒火和残存的理想,奔赴远方,最后死在自由的荒野。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得很快,柏希衡一边修改毕业论文,一边继续找工作。
三月底的一天,辅导员突然又打来了电话,说有一个大企业在招法务,企业的领导指明要这个学校的学生,辅导员想到了柏希衡,让柏希衡发简历给她。
柏希衡把简历发过去,过了半个小时,辅导员又打来了电话,让柏希衡去联系这个企业的hr。
柏希衡刚加上了hr,对方就说道:“我们要招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往后的事情虽然还是一波三折,但总体来说还是好的。
柏希衡通过一次笔试,又通过了两次面试,最后有惊无险地拿到了体检合格的报告,在毕业之前,hr给他发了入职通知。
像一场梦一样。
前两个月,他还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而焦虑得吃不下饭,而现在,他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归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柏希衡倒霉太久了,这样的好事砸到头上,他第一反应是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他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么好的事情。
由不得他细想,毕业论文答辩来了。
答辩时,老师们没有太为难他,虽然没有获得优秀毕业论文,但能顺利通过,对柏希衡来说已经很好了。
这时候的柏希衡,都要忘了一年前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了,那时候的他,有着清晰的口齿,严密的逻辑,沉稳的气场,优秀的成绩,什么都是优秀的。
不像现在,处处小心翼翼,唯恐出了什么错处。
现在的他,没有优秀毕业论文,也不是优秀毕业生。
谁能想到,这个人是曾经的绩点第一和综测第一呢。
换作一年前的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失败到这种地步。
人是很容易被环境摧毁的,正常的环境能养出正常的人,不正常的环境则会逼出不正常的人,一个人不正常,大概率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他处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在这所学校里是这样,在原生家庭是这样,在人生中也还是这样。
六月中旬,到了拍毕业照的时间。
柏希衡再一次见到了商文简。
他们已经有半年没见了,商文简穿着学士服朝他走过来,柏希衡想到之前的不欢而散,觉得有些对不起对方,于是率先开口打了招呼。
商文简沉默地看着同样穿着学士服的柏希衡,看了好一会后,才开口说道:“你瘦了很多。”
柏希衡点点头。
于是两人没再说话,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无话可说。
林风朗拿着相机走了过来,“我刚换了一个长焦镜头,希衡,来,我给你拍。”林风朗刚说完,旁边的同学就叫住了他,请教他怎么调相机的参数。
林风朗为人热情,当即把相机塞到商文简手里,“你们先拍着,我帮他们搞完再过来和你们拍。”
林风朗一走,柏希衡和商文简之间的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柏希衡也没打算真的让商文简给自己拍。
柏希衡是在看着电脑时被林风朗拉出来的,没来得及摘眼镜。
他不近视,但因为需要长时间地看电脑配了一副防蓝光的无框眼镜。
现在他正百无聊赖地双手撑在栏杆上,透过无框眼镜,看着楼外的风景。
他们现在在教学楼的二楼,楼外尽是青绿色的树,树叶在夏天的阳光和微风中轻轻晃动,肆意招展。
柏希衡看了一会,侧过身,闭上眼睛微仰起头去闻空气中甜蜜的花香。
相机快门按下的声音让柏希衡瞬间睁开了眼睛。
柏希衡顺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看到了相机后的商文简。
商文简低声说道:“我刚刚拍了一张你的照片,你要看看吗?”
柏希衡走过去,就着商文简的手,看相机中的自己。
远处雪白的教学楼和碧青色的树成了照片的背景,柏希衡穿着学士服,粉领学士帽妥贴地垂在背后。
照片只拍了他的侧脸,他侧身闭着眼微微仰着头,无框眼镜的镜腿顺着眼尾、太阳穴没入鬓发里。
微风吹起他的发丝,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被条纹衬衫衣领包裹住,显得斯文又禁欲。
他唇角轻轻勾起,细细看,像一个轻盈的微笑。
白楼,绿树,画中人。
似乎是和当年一般无二的场景,结果却是物非人也非了。
这张照片把柏希衡拍得很好看很清冷,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
柏希衡很惊讶,商文简拍的照片一向冰冷直白,他是第一次在商文简拍的照片里感受到了情绪的流动。
林风朗终于回来了,他还带了一个摄影师回来,他对摄影师交代道:“帮我把我们三个拍好看点啊,拜托了。”
说着他跑过来招呼柏希衡和商文简。
于是,林风朗站在中间,柏希衡和商文简隔着一个人分别站在左边和右边。
“笑一下哈。”对面的摄影师打了一个ok的手势,一连按了十几下快门。
拍完三人照之后,摄影师功成身退。
林风朗让商文简帮忙拍自己和柏希衡的合照。
“希衡,你要不要和文简拍几张合照,你们还没拍呢。”林风朗说道。
说着林风朗从商文简手上接过相机,让商文简站过去,“来,我给你们拍,站近一点,希衡你身体别那么僵硬,放松点……”
快门按下的那一瞬间,一只蓝绿相间的蝴蝶越过楼外的树叶,向柏希衡的眼睛飞来,柏希衡下意识挡了一下。
于是照片里,柏希衡和商文简站在一起,柏希衡伸出右手,挡住了半边脸,蝴蝶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啊,再来再来,这张没拍好。”林风朗懊恼被蝴蝶抢镜了,打算招呼他们俩重拍。
就在这时候,柏希衡被人叫走了,没有再拍。
那天的毕业照,柏希衡和商文简的合照中,只有一张柏希衡挡了半边脸的照片。
六月底,柏希衡终于成功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准备工作入职。
他的学生时代就要落幕了。
在被通知离校那天,学院忽然传出了大消息。
院长被带走立案调查了,很快就被撤了职。幕后的人似乎能量很大,一出手就是奔着院长的死穴去的。
冯嵩也被举报考试作弊,不但失去了保研资格,还被取消了毕业证和学位证。读了四年下来,最后只剩下高中学历。确实是大快人心。
可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了,迟到的正义终究不是正义。
或许这迟到的正义还是因为某些人斗法带来的,想想还是觉得挺悲哀的。
这些都和柏希衡无关了。
柏希衡带着自己仅剩不多的东西,离开了这座他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学校。
到此,他的学生时代终于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