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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二章佛豆低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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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那位讲经的老僧也来到了偏殿,巡视众人劳作,时而驻足,随口点拨几句佛法精义。他走到杨晚晴与容临这边,看到二人分拣的豆子已然分开小半,含笑点头:“二位施主心静,手也稳。分拣佛豆,亦如修行,需屏息凝神,去芜存菁,方能见得本来面目。”
老僧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他看了容临一眼,目光深邃,又转向杨晚晴,温和道:“女施主眉宇间似有郁结,可是为情所困,或为亲所忧?”
杨晚晴忙敛衽道:“大师慧眼,晚辈确是为母亲之事忧心。”
老僧捻须道:“《金刚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执着于过去,犹如握紧流沙,徒劳无功,反伤己身。有时,放下寻觅,答案或会不期而至。”他又看向容临,“这位施主,亦然。执着太深,易入歧途。”
容临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多谢大师点拨。”老僧离去后,气氛再次陷入微妙的沉默。豆粒沙沙作响,殿外隐约传来风吹竹叶的簌簌声。
“我母亲…八年前在杨府失踪了。”杨晚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身旁这个神秘的男人听。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近乎陌生的人吐露心事,
“我回抚远,就是为了查明真相。”
容临分拣豆子的手微微一顿,极短暂的瞬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杨端…你父亲,他不希望你查下去。”他语气平淡地陈述。
“是。”杨晚晴抿了抿唇,“他说真相或许很沉重,怕我承受不住。可为人子女,岂能因惧怕真相而放弃追寻?”
容临沉默片刻,方道:“他或许…是在保护你。”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用隐瞒的方式来保护吗?”杨晚晴抬起头,看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容公子,你与我母亲是旧识,你可知道…”
“逝者已矣。”容临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有些过往,知道不如不知。执着于已逝之人,并无益处。”他拈起一颗黑豆,指尖微微用力,那豆子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追悔与执着。”
他的话冰冷而残酷,像一盆凉水浇在杨晚晴心头。她感到一阵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或许在容公子看来,我的执着很是可笑,甚至…怪癖。”杨晚晴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分拣豆子,速度却不自觉地快了些,“我自幼便与旁人不同,不爱脂粉,不喜喧闹,偏爱独处,琢磨些在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外祖家都说我性子古怪。”
“怪癖?”容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冰冷中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何为正常?何为怪癖?不过都是庸人自扰的定义罢了。”
他抬起眼,那双乌黑的眸子直视着她,里面仿佛有漩涡在缓缓转动:“遵从本心,何错之有?世人皆醉我独醒,有时,‘怪癖’才是清醒。”
这话语与他周身冰冷的气质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离经叛道的平静。杨晚晴怔住,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共鸣感。
“那容公子呢?”杨晚晴鼓起勇气反问,“听闻公子亦是不喜交际,独来独往,在他人眼中,想必也是‘怪癖’之人吧?”
容临闻言,并未动怒,反而低低地、几乎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一种磁性的沙哑。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笸箩中的豆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一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错误罢了。半人半鬼,非胡非汉,被至亲厌弃,为世人所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自怜或愤懑,只有一种漠然,“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自己去迎合那些可笑的规则?”
他拈起一颗红豆,放在指尖细细端详,那鲜红的颜色与他苍白的指尖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们惧我,厌我,却又不得不倚仗我。这世间,本就是一场荒谬的戏剧。”
他顿了顿,侧头看她,眼神平静得可怕,却有一种疯狂的兴味,“杨小姐,你说,若这戏台塌了,看客们又会是何等表情?”
杨晚晴被他话语中那股隐藏在极致平静下的“疯感”慑住了心神,气氛再次沉寂。
杨晚晴想起关于他亡妻的传闻,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听闻…尊夫人早年病故,公子想必…很是伤心。”
容临分拣豆子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静默了许久,久到杨晚晴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再次用冰冷的话语刺回来。
然而,他只是微微阖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眸中那片深黑仿佛变得更加浓郁,像是化不开的浓墨。“伤心?”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飘忽,“或许吧。那是一种…很遥远的感觉了。”
他抬眼,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侧影显得格外孤寂。“就像一场做了很久的梦。”
杨晚晴心中莫名一酸。“那对孩儿…”她想起那对漂亮的童男女。
“他们并非我亲生。”容临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是故人之子,托付于我照料。”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与我是同类。”
同类?杨晚晴心中一动,是指同样身世特殊,还是指…别的?容临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言,此后便不再说什么。仿佛两人从不曾交谈过一般。
佛豆终于分拣完毕。僧人前来收取,对二人效率表示赞叹。讲经也正式结束,香客们陆续起身离开。杨晚晴和容临也站起身。并排行走时,她才发觉他身量极高,自己只堪堪到他肩头。他步履无声,仿佛脚不沾地,行走如同一阵风一般迅速便消失了。
回到杨府女眷聚集的红叶林,婉菁立刻凑了上来,挤眉弄眼:“晚晴妹妹,方才可是和容爷在一处捡佛豆?说了些什么?”
柳氏和其他几位姑娘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杨晚晴早已想好说辞,淡然道:“不过是应寺中要求一同劳作,并未多谈。容爷性子冷淡,惜字如金,只聊了几句佛法罢了。”
“我就说嘛!”婉菁撇撇嘴,“那人跟块冰似的,无趣得紧。妹妹还是少与他来往为好。”
杨晚晴笑了笑,未再多言。心中却回味着方才那番对话。无趣?不,那个人绝非无趣。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可能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与秘密。
天色渐晚,杨府众人准备打道回府。马车在山门外依次排开。
杨晚晴在丫鬟的搀扶下,正欲踏上马车,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杨小姐。”
她愕然回头,只见容临不知何时也已来到山门处,他的马车就停在杨府车队的不远处。他依旧站在阴影里,玄色大氅被晚风吹起一角。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主动唤她。
杨晚晴停下动作,转身面向他,微微颔首:“容公子。”
容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乌黑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他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道:“告辞。”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登上自己的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杨晚晴站在原地,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装饰朴素的马车,心中波澜起伏。他主动告别…这与他平日拒人千里的作风大相径庭。
她收回目光,提着裙摆,踏上了杨府的马车。车轮辘辘,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