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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雪泥鸿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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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荣巷的硝烟与异香散尽,只余下彻骨的寒意与更深的迷惘。
萧景珩盯着谢砚之,试图从那副病弱的皮囊下挖掘出更深层的东西。
“恰巧路过?”他语带讥讽,“谢墨卿,你这‘恰巧’的时机,未免太过精准了吧?”
谢砚之以袖掩唇,低咳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声音却依旧平稳:“王爷若不信,下官也无话可说。倒是那口被劫走的‘棺材’,以及那位西域来的朋友,王爷不觉得,这才是眼下最紧要之事么?”他巧妙地将焦点转移。
萧景珩冷哼一声,不再纠缠于此。他环视满地狼藉,对手下喝道:“清理干净,受伤的带回去医治。查!给本王查清楚那辆马车的去向,还有那西域人的底细!”
“是!”黑衣亲卫领命而去。
萧景珩最后看了谢砚之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疑虑,甚至有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谢砚之,记住你的承诺。若有线索,本王在府中等你消息。”说罢,玄色大氅一甩,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融入沉沉夜色。
谢砚之立于原地,寒风卷起他夜行衣的衣角,更显身形单薄。直到萧景珩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深痕。方才情急之下出手阻拦那西域人,几乎暴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孱弱。
萧景珩何其敏锐,必定已起疑心。
“先生。”青衣人如鬼魅般悄然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我们的人已跟上那辆马车留下的痕迹,但对方手法老道,在城中绕行数圈,痕迹最终消失在金水河畔。”
金水河……通往城内外无数方向,线索至此算是断了。
“无妨。”谢砚之看着神秘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对方既然出手抢夺,说明那‘棺材’内的物事极其重要。只要东西还在京城,总有再现之时。让我们的人,重点排查近期所有与西域有关的商队、使团,以及……可能藏匿大型物品的仓库、宅院。”
“是。还有一事,方才混战之中,我们的人趁乱从棺材铺后院,取得此物。”青衣人递上一小块边缘锐利的紫色碎陶片,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未燃尽的、与之前烟雾同源的异香粉末。
谢砚之接过碎陶片,指尖摩挲着那独特的紫色和异香,眼神一凝。
这紫色黏土,与死士指甲中的如出一辙!
“收好。看来这棺材铺,与旧皇陵脱不了干系。”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已微露曙光。“回府。”
摄政王府,书房内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萧景珩卸下染尘的玄甲,只着一身墨色常服,坐于案后。额角抽痛不止,比往日更甚,显然是昨夜情绪剧烈波动加之吸入些许异香所致。
他强忍着没有去碰那壶可能被动了手脚的鹿血,只端起一杯浓茶灌下,苦涩暂压下了喉间的腥甜与剧痛。
赵文谦肃立一旁,汇报着初步清查结果:“王爷,府内初步筛查,三名负责清洗药具的仆役行踪有疑,已隔离详审。承恩公府和白云观那边,我们的人回报,自我们开始清查后,两边都异常安静,尤其是承恩公府,连日常采买都缩减了大半。”
“安静?”萧景珩指尖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越是安静,越是心里有鬼。他们是在观望,还是在准备下一步?”他想起那西域神秘人身手,绝非寻常江湖人士。“文谦,你怎么看昨夜那人路数?”
赵文谦沉吟道:“回王爷,其身形步法诡谲,所用兵器似刺似刃,烟雾迷幻,确与西域‘幻月教’传闻中的手段颇为相似。此教派神秘莫测,善于用毒与幻术,多年前曾试图渗入中原,被边军严厉打击后便销声匿迹,没想到竟与‘镜花水月’有所勾连。”
“幻月教……镜花水月……”萧景珩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一个镜中花,一个水中月,倒是般配。看来本王的对手,比想象中更有趣。”他话锋一转,“谢砚之那边,有何反应?”
“谢墨卿回府后便闭门不出。但我们安排在御史台的眼线回报,其麾下书吏今日活动频繁,调阅了大量关于西域商旅、前朝秘闻以及……工部旧年营造档案,尤其是与慈恩寺、旧皇陵相关的部分。”
“工部营造档案?”萧景珩(擎渊)眼神微动,“他也在查旧皇陵?看来紫色黏土的线索,他也注意到了。”他沉吟片刻,“让我们的人也加紧对旧皇陵那处废弃墓穴的探查,务必抢在他前面。另外,张启元那边,三司会审进行到哪一步了?”
“李崇明紧咬不放,张侍郎虽竭力周旋,但处境已愈发艰难。王爷,是否要……”赵文谦做了个干预的手势。
“不必。”萧景珩摆手,“弃子而已。让他再撑几日,正好牵制谢砚之的部分精力。我们的重心,要放在‘镜花水月’和背后的丹药线上。太医院那边,陈太医近日有何动静?”
“陈太医告病,已两日未入宫当值。”
“病了?”萧景珩眼中寒光一闪,“是真病,还是做贼心虚?给本王盯死他!还有,通过其他渠道,秘密寻访名医,本王这头痛,不能再依赖太医院了。”
“是。王爷,还有一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鞑靼部落似有异动,边关请求增拨粮草军械。”
萧景珩眉头紧锁。
内忧未平,外患又起。这江山,当真是一刻不得安宁。
“知道了,本王会斟酌。你先退下吧。”
赵文谦躬身退下。
萧景珩独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心中那股暴戾与焦躁几乎难以抑制。头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身处险境。他想起谢砚之那夜在暖阁中执拗追问宫变之夜的神情,想起他昨夜于屋顶之上精准掷出的玉扇……
谢砚之,你究竟在这场迷局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谢府书房内,药香与墨香交织。
谢砚之披着狐裘,坐于案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工部旧档。
青衣人静立一旁。
“先生,查到了。二十年前,负责督造慈恩寺钟楼及那口古钟的,正是时任工部侍郎的柳清源。而同期,旧皇陵西南区域的修缮扩建,亦是由他主持。”青衣人禀报道。
谢砚之指尖划过档案上柳清源的签名,那独特的笔锋与“永昌通宝”、“镜花水月”如出一辙。
“果然是他。慈恩寺的钟,旧皇陵的墓……他在同一时期,于这两处看似不相干的地方,都留下了‘镜花水月’的印记。这绝非巧合。”
他轻轻咳嗽着,继续道:“西域那边,有消息吗?”
“暂时未有突破。但我们在排查仓库时,发现城西有一处隶属于江南丝绸商会的货栈,近半月来守卫异常森严,且曾有西域面孔出入。商会明面上的主人是杭州富商,但背后似乎有皇商的影子。”
“皇商?”谢砚之眼神一凝,“查清楚是哪个皇商?与宫里哪位主子有关?”
“正在查,对方背景很深,遮掩得极为严密。”
谢砚之沉吟片刻:“让咱们的人小心接触,不要硬闯。或许……可以从漕运入手。张启元管着户部,与漕运和各地商会牵扯颇深。李崇明那边,证据收集得如何了?”
“已拿到几封张启元与江南粮商往来的密信,其中提及了款项分润,虽未明指贪墨,但足以让他百口莫辩。”
“还不够。”谢砚之摇头,“要动他,必须一击毙命。把这些密信‘不经意’地漏给摄政王府的人,看看萧擎渊会如何应对。”这是一步险棋,意在激化矛盾,搅浑水面,或许能让隐藏的鱼受惊跃出。
“是。”青衣人略一迟疑,“先生,您昨日出手,摄政王似乎已起疑……”
“无妨。”谢砚之淡淡道,“他起疑是必然。只要不明着撕破脸,这层窗户纸便还能糊着。如今‘镜花水月’与西域势力浮出水面,局势愈发凶险,有时露些锋芒,未必是坏事。”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雪山玉莲长势如何?”
“已有三株吐露嫩芽,但距离开花尚需时日。”
“好生照看。”谢砚之语气凝重。
他有预感,这玉莲,将来或有大用。
两日后,摄政王府。
赵文谦将几封密信的抄本呈给萧景珩。
“王爷,这是从都察院内部流出的,关于张启元与江南粮商往来的信件。谢墨卿此举,意在逼我们断臂求生。”
萧景珩扫了一眼信上内容,脸色阴沉。
这些信虽不致命,但若在三司会审时抛出,张启元必定难逃革职查办的下场。谢砚之这是阳谋,逼他弃车保帅。
“王爷,是否要保……”赵文谦试探道。
“保?”萧景珩冷笑,“他自作孽,不可活。既然谢砚之把刀递过来了,本王便顺了他的意!”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去,让我们的人,在下次三司会审时,主动抛出这几封信,就说是张启元幡然悔悟,主动交代!再给他按上几条不大不小的罪状,让他把户部这些年的一些‘惯例’也抖落出来!”
赵文谦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王爷这是要借张启元的口,反将谢砚之一军!户部账目繁杂,许多灰色地带牵涉甚广,若真掀开,都察院乃至整个朝堂都要震动。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但也能极大程度地扰乱谢砚之的部署,让他无法集中精力追查旧案。
“王爷高明!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等。”萧景珩叫住他,“旧皇陵那边,有进展吗?”
“我们的人已设法进入那处废弃墓穴,发现里面并非空的,而是……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密道,通向更深的地下。密道内有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而且,发现了这个。”赵文谦呈上一小撮新鲜的、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紫色黏土,以及一小片烧焦的、写满奇异符号的羊皮纸碎片。
萧景珩拿起那羊皮纸碎片,上面的符号扭曲怪异,他从未见过。“这是何物?”
“已请了几位精通古文字和西域文字的先生辨认,皆言不识,似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密文。”
古老密文……紫色黏土……地下密道……萧景珩感觉真相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触手可及,却又模糊不清。
“加派人手,顺着密道继续探查!注意安全,若有异常,立刻撤回。”
“是!”
赵文谦退下后,萧景珩摩挲着那冰凉的古玉扳指,陷入沉思。
谢砚之在查工部旧档,自己在探皇陵密道,两条线似乎都在指向柳清源留下的秘密。西域势力的介入,也让这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必须加快速度了。
又三日,三司会审风云突变。
张启元当庭“悔悟”,不仅承认了与江南粮商的不当往来,更爆出户部多年来在漕粮入库、军饷拨付等方面的一系列“潜规则”,牵扯出多名户部中层官员以及部分地方大员。
朝野震动!
原本针对张启元的弹劾,瞬间演变成了一场席卷户部乃至更多部门的廉政风暴。
都察院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李崇明更是被无数求情、打探、攻讦的官员围堵,疲于应付。
谢砚之在值房内听到消息时,正端着药碗。他沉默片刻,将微凉的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萧景珩……果然够狠。”他轻声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这一手反客为主,虽伤自身羽翼,却也成功打乱了他的节奏,将水彻底搅浑。
“先生,我们是否要暂缓对张启元的追查?”青衣人问道。
“不。”谢砚之放下药碗,眼神冷静,“既然水已浑,那便趁机摸鱼。让我们的人,借着这股‘廉政’之风,将之前掌握的其他一些官员的罪证,择机放出。记住,目标要分散,既要包括萧擎渊的人,也要涉及太后一系,甚至……一些看似中立的官员。”
他要让所有人都卷入这场风暴,让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也无法独善其身。
“另外,重点查一查,张启元爆出的那些‘潜规则’中,有哪些涉及军饷和边关物资调配。北境军报并非空穴来风,若有人在此刻于军需上做手脚,其心可诛。”
“是!”
青衣人领命而去。
谢砚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心中并无轻松之感。
萧景珩的激烈反应,正说明他已感受到了威胁,背后的斗争只会更加残酷。
还有那口被劫走的“棺材”,西域的神秘高手,旧皇陵下的密道……这些未解的谜团,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这时,一名心腹书吏匆匆而入,低声道:“大人,刚收到消息,陈太医……昨夜于家中悬梁自尽了。”
谢砚之猛地转身!
陈太医死了?!
是灭口,还是……以死谢罪?
这条至关重要的丹药线索,难道就这么断了?
陈太医一死,太后一系必定会极力撇清关系,而萧景珩追查下毒真相的难度将大大增加。
“备轿。”谢砚之当机立断,“去陈太医府上。”
他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看看能否在现场找到一丝半缕被遗漏的线索。
陈太医的死,或许并非终结,而是另一个更危险的开始。
雪泥鸿爪,踪迹渺茫。
但只要走过,必会留下痕迹。
在这迷雾重重的棋局中,谁能率先找到那关键的爪印,谁或许就能握住最终的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