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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定心 ...

  •   “冰魄安魂散”的药效果然奇佳。一夜过后,姜林氏的高热尽退,虽然依旧虚弱昏睡,但呼吸平稳,面色也恢复了病态的苍白,而非之前的骇人潮红。老妇连连称奇,看向姜禾手中那只白玉瓷瓶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姜禾心中巨石落地,紧绷了整夜的精神一旦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便席卷而来。但他不敢大意,依旧守在母亲榻前,直到确认她情况稳定,才在老妇的再三劝说下,返回囚室稍作休息。

      他并未睡沉,朦胧间,母亲病中痛苦的呻吟、杨焱递来药瓶时深邃难辨的目光、以及那清冽苦涩的药香,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梦境。醒来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通风口,在室内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他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母亲。姜林氏依旧睡着,但脸色好了许多,甚至在他轻声呼唤时,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虽未醒来,却已不再是毫无反应的昏沉。

      老妇欣喜地告诉他,早上喂了些米汤,这次没有再吐出来。

      他小心地将那只所剩不多的白玉瓷瓶收好,这不仅是救命的良药,更是一个沉重的象征。

      回到垦地,赵小满和石頭等人立刻围了上来,关切地询问他母亲的状况。得知病情稳定后,众人都松了口气。经过引水渠和日常的相处,姜禾在他们心中,早已不仅仅是“先生”,更是这山寨希望之所系,他的安稳,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山寨的安稳。

      姜禾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农事中。他检查了引水渠的流量,查看了不同作物在得到稳定灌溉后的长势,又去看了那批试种的新种子。或许是心神安定带来的敏锐,他发现自己观察事物时,视角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不再仅仅是关注一株苗、一块地的微观变化,而是开始不自觉地思考这片土地与整个山寨生存的关联,思考水源的长期保障,思考作物轮作对地力的影响,甚至……思考若遇外敌,这些田地产出的粮食,能支撑多久。

      杨焱那句“不再是孤身一人”,以及李文渊隐晦提及的“棋局”,如同无形的刻刀,正在悄然重塑着他的思维模式。

      傍晚,他正在记录几种堆肥方法的对比数据,李文渊踱步而来。

      “姜先生,”李文渊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目光却比往日更为深沉,“老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劳军师挂心,家母已无大碍,多谢大当家赠药。”姜禾放下炭笔,恭敬回应。

      “那就好。”李文渊点点头,视线落在姜禾记录的糙纸上,看着那些条理清晰的符号与数据,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先生于农事一道,已臻化境,更难得的是这份持之以恒的细致。大当家每每提及,亦是称许有加。”

      姜禾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大当家与军师过誉了,禾只是尽本分而已。”

      李文渊笑了笑,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先生可知,为何大当家对你期许如此之深?”

      姜禾抬眸,迎上李文渊探究的目光,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

      “因为这天下,缺的从来不只是能征善战的猛将,或是皓首穷经的学士。”李文渊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郑重,“更缺的,是能在绝境中开辟生路,能滋养万民、安定后方的大才。乱世兵戈,可定一时之胜负;而先生手中之技,却能源源不断,滋养根基,奠定……盛世之基。”

      盛世之基?

      姜禾的心猛地一跳。这四个字,太重了。重得让他几乎不敢承接。

      “军师此言,禾愧不敢当。”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震动。

      “先生不必过谦。”李文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大当家之心志,非常人可及。他所谋者大,所需者,亦非寻常助力。先生之才,正契合其需。这山寨,这片土地,便是起始之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如今外界动荡,北边‘过山风’与官府冲突日烈,流民愈众,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卧虎寨,看似偏安一隅,实则亦是风云汇聚之地。大当家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并肩,稳定这后方基业,甚至……在未来,能助他涤荡乾坤之人。”

      并肩?涤荡乾坤?

      姜禾的呼吸微微一滞。李文渊的话,几乎已经将杨焱的野心和盘托出,也明确地将他姜禾,定位在了那个“并肩者”的位置上。

      这不是询问,也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既定事实的告知。

      他看着李文渊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杨焱赠药,不仅仅是为了救他母亲,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将他更深地捆绑在自己战车上的姿态。让他欠下更大的人情,让他有更深的牵挂,让他无法,也不能轻易脱离这个漩涡。

      “禾……明白了。”良久,姜禾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没有承诺什么,但也没有拒绝。

      李文渊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先生是聪明人。老夫人之事,先生不必忧心,寨中会尽力照拂。先生只需安心施展才华,这方天地,大有可为。”

      说完,他拍了拍姜禾的肩膀,转身离去。

      姜禾独自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又望向那片由他亲手缔造的、生机勃勃的绿色。

      李文渊的话,像最后一块拼图,将他心中许多模糊的猜想串联起来。

      杨焱的复仇,并非简单的杀人偿命,他要的是翻案,是昭雪,是夺回失去的一切,甚至可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自己,因为这不期而遇的农事之才,竟成了他宏大蓝图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恐惧吗?有的。

      但奇异的是,更多的,竟是一种被巨大命运攫住、无法挣脱时,反而生出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他逃不掉,也不想再逃了。

      母亲需要这片土地的庇护,兄长下落需要借助山寨的力量探寻,而他自身……似乎也在这不断的磨砺与赋予中,找到了超越个人恩怨的、更大的存在价值。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与新苗的青涩气息。

      那就……走下去吧。

      在这盘以天下为局的棋盘中,努力成为一颗,至少能掌握自身动向的活棋。

      他转身,走向那片等待他照料的田地,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稳。

      他不再去纠结杨焱是恩是仇,也不再惶恐于自己在这盘棋局中的位置。既然无法挣脱,那便沉下心来,先做好眼前能掌控的事——种好地,活下人,积蓄力量。至于将来是并肩还是对立,是涤荡乾坤还是分道扬镳,且待风云变幻时,再看手中所持为何。

      这份近乎认命的平静,反而让他变得更加专注与锐利。

      这日,杨焱召集李文渊及几个核心头目,在议事堂商讨寨中事务,竟也派人来唤了姜禾。

      踏入那间素来象征着山寨权力核心的简朴厅堂,姜禾能感觉到几道目光瞬间落在了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如赵莽之流毫不掩饰的阴郁与排斥。他目不斜视,走到下首一个空位安静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议题很快展开,主要是关于巡防卫寨的安排、存粮的调配,以及如何应对北边“过山风”日益频繁的骚扰。

      姜禾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插言。直到有人提起,因引水渠成功,寨中部分青壮劳力得以从每日繁重的担水工作中解放出来,是否可适当增加巡防人数时,他才抬起了头。

      “此事或可再议。”一直沉默的杨焱忽然开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姜禾身上,“姜先生,你以为如何?”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姜禾身上。李文渊抚须不语,眼神中带着鼓励;赵莽则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姜禾心中微凛,知道这是杨焱在试探,也是将他正式引入决策层面的信号。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

      “回大当家,禾以为,增加巡防固然重要,但人力分配,需权衡利弊。”

      他顿了顿,见杨焱并无不悦,才继续道:“引水渠成,省下的是担水之力,但垦地扩大,作物种类增多,田间管理、堆肥造肥、渠道维护、乃至日后收割晾晒,所需人手实则较以往更多,且更需精耕细作。若此时抽调过多劳力于巡防,恐影响农事根本,得不偿失。”

      他并没有直接反对增加巡防,而是从农业生产的实际需求出发,陈述利害。

      “哼,说得轻巧!”赵莽忍不住出言讥讽,“若是‘过山风’那帮杂碎打上门来,难道指望你那些秧苗去抵挡不成?”

      姜禾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赵头领所言极是,安保自是重中之重。故而禾以为,与其盲目增加巡防人数,不若优化巡防路线与班次,利用地势设置暗哨预警。同时,可选拔部分机敏之人,由石頭带领,专司垦地及水源区域的护卫,他们熟悉地形,亦能兼顾农事,一举两得。如此,既能稳固防卫,又不至过多影响生产。”

      他提出的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寻求一种更有效率、更具协同性的解决方案。

      李文渊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

      杨焱深邃的目光落在姜禾脸上,看不出情绪,但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敲击的节奏,似乎放缓了些许。“依你之见,这专司护卫之人,当如何选拔,又如何与日常巡防协同?”

      姜禾早已深思过这个问题,当即答道:“可选熟悉农事、身强力壮且心思缜密者,由石頭统带,平日驻扎垦地附近,负责该区域警戒及水源安全。其班次与寨中主要巡防队错开,互通消息,一旦发现敌情,可依预定信号快速响应,或就地依托田埂渠网阻滞,或向主寨求援。具体细则,可与李军师及诸位头领共同商定。”

      他的思路清晰,考虑周全,既照顾了农事需求,又兼顾了防卫实效,甚至想到了协同作战的细节。

      厅内一时寂静。几个原本对姜禾参与议事不以为然的头目,脸上也露出了思索之色。

      杨焱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声音沉稳,一锤定音:“便依此议。文渊,具体章程,由你与姜先生、巡防队共同拟定。”

      “是。”李文渊拱手应下。

      赵莽脸色难看,却也不敢再公然反对。

      杨焱的目光再次转向姜禾,这次,带着一种更为明确的、属于上位者的委托:“垦地护卫一事,由你协助文渊,全权负责。”

      全权负责!

      这四个字,意味着姜禾不再仅仅是一个提供建议的“先生”,而是真正开始掌握一部分实权,涉足山寨的军事防卫领域。

      姜禾心头一震,起身肃然行礼:“禾,定不负所托。”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真正踏入了杨焱的棋局中心,不再是边缘的旁观者。

      议事结束后,众人散去。姜禾正要离开,杨焱却叫住了他。

      “北边局势,你有何看法?”杨焱走到窗边,望着北方层叠的山峦,忽然问道。

      姜禾走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过山风’与官府冲突,流民四散,局势混乱。于山寨而言,既是威胁,亦可能是机遇。”

      “哦?”杨焱侧头看他,眼神中带着探究。

      “威胁在于,乱局可能波及山寨,或引来溃兵流寇。机遇在于,”姜禾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混乱之中,或可浑水摸鱼,打探消息,甚至……吸纳流民中可用之人,壮大自身。”

      他指的是寻找兄长,也指的是扩充山寨力量。

      杨焱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仿佛对他能想到这一层颇为满意。“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只需稳住后方,便是大功一件。”

      他没有明说他的“安排”是什么,但语气中的笃定,让姜禾明白,北边的风云,早已在这个男人的算计之中。

      “是。”姜禾应道。

      杨焱不再多说,挥了挥手。

      姜禾行礼退出议事堂。站在台阶上,他看着远处那片由他亲手开垦、如今已初具规模的田园,又望向北方那未知的、动荡的天际线。

      他手中,已不再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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